大早上的,两人不欢而散。江拾鱼还没怎么反应,周怀云倒是摔门走了。丢下一屋子冷清,让她哭笑不得。
江拾鱼踌躇片刻,还是去他行李箱里把那套新款的奢牌长裙拿出来,没有直接换上,随手塞进了包里。
她低头看了眼时间,快八点了。
学校实验室八点半开门,她上午还有几个实验要做,昨天的实验报告也没写完,按理说她没什么时间在这里耗着。
她总想着两个人的时间没剩多少了,能多陪就多陪他一点。
下楼一看,老高开着那辆宾利在外面等着。
司机见她下来,迎过去接包,“老板让我送您回学校,他坐助理车去公司了。”
江拾鱼嗯了声,坐进车。
司机把车停在学校东校区门口,那边离实验室最近,来往学生也最少,这种加长宾利总归是有点招摇。
匆匆赶去实验室,卡点赶到,跟师兄师姐们打了招呼,就投入到一天紧张的学习研究中。
忙了一上午,江拾鱼太阳穴酸胀得厉害,她转动一下僵硬的肩膀,两手按压太阳穴。
师姐过来拍拍她,“小江,吃饭去?”
她正要答应,手机适时响了起来。
屏幕上显示“小姨”两个字。
“小鱼,你在哪儿哈?我在你们学校门口。早上才听说昨晚的事儿!谁敢在我地盘打你咯?不要命咯!你现在就带我去见那个女娃子,当场给你报仇!……”
江拾鱼老家在重庆,她小姨丁慧不仅说话带有重庆口音,性格也是川辣子的干脆利落,不等拾鱼开口,一长串话噼里啪啦就甩了出来。
拾鱼很小就离开重庆了,老家话反而不怎么会说。“小姨,不用啦,我先去找你,咱们一起吃中午饭。”
“我跟你嗦,‘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从小就跟你说,挨了打一定要打回去!咱们今天一定得把场子找回来!……”
“哎呀小姨,我们见了再说好吗?”
拾鱼捂住电话,不好意思地跟师姐说自己家人来了,可能没法跟她一起吃饭了。
师姐点点头,一边走一边好奇回头又看了两眼。
江拾鱼平时话很少,常常在整洁冰冷的实验室一呆就是一天,从来不会主动跟别人聊天。别人找她搭话,她也会笑,也会理人,但就是让人觉得她离人很远。
此时,还是那套白色实验服,还是那个跟单调实验室融为一体的人,可她脸上,第一次有了情感的流动。
说不清是喜还是怒,甚至都没有很大的表情情绪,但就是让人感到,那个冷冰冰的人儿,在这一刻,生动了起来。
拾鱼在校门口跟丁慧碰了头。
丁慧只比拾鱼大十岁,烫着波浪卷,凹凸有致的身材上裹着一条大红色的鱼尾长裙,走路妖妖娆娆,颇有风情。
拾鱼还是穿着昨天那身白色运动外套,清爽干净,及腰长发随风而动,自有一股清纯动人蕴含其中。
两人一红一白,看上去不像姨甥,倒像是一株并蒂姐妹花。
这会儿正是中午学生们出来吃饭的时候,走在校园外的街道上,到处都能看到投过来的艳羡目光。
江拾鱼好不容易才劝住没让她当场去找谢莹莹。两人找了一家日料店,刚坐下,丁慧就让她把昨晚到底什么情况说清楚。
江拾鱼略过谢莹莹说江婉的那番话,大概说了下。最后,下总结,“周怀云都让她道过谦,还自扇耳光了,这件事就算了。”
“哼,他哦,除了仗势压人,别滴还有什么手段?”丁慧满脸不屑。
拾鱼给她满上一小杯清酒,自嘲笑笑,“还会拿钱砸人啊。”
“哼!”说起这个,丁慧连鼻孔都透出不满。“说起这个我就来气,当初借滴钱,五年前咱们都还上咯,利息我也给咯他。为啥子到今天,他还在纠缠你嘛?”
“小姨,我们是男女朋友……”拾鱼解释地自己都没有底气。
“啥子男女朋友?他跟江婉当年才是男女朋友,见色起意,瞧你长滴好,又碰上了困难。说了多少遍,这种渣男不能要!赶紧分手了事!”
三年前,丁慧才知道两个人在一起了,自那之后,日常劝分,就成了她们之间的常驻话题。
以往拾鱼多少会分辨两句,今天她却沉默了。
丁慧说了好久,才发现拾鱼一直低着头,状态十分不对。
“你俩怎么了?发生啥子事咯?”
江拾鱼抬起头,笑了笑,神色淡然,“我们快结束了。”
丁慧倒吸口气,当即一拍桌子站起来,“他是不是对不起你咯?”
拾鱼无奈笑着叹口气,拉着丁慧的袖子把她拽回座位上。
“小姨,我们没有谁对不起谁,感情淡了,自然就要结束了。”
丁慧脸色很臭,“说开始就开始,说结束就结束,真滴看不懂你们年轻人!”
拾鱼自嘲地笑笑。
他们的感情,开始和结束,都是注定的,根本不是意外。
……
江拾鱼始终记得第一次遇见周怀云时的场景。
那是个雪夜,小姨半抱着她从江家别墅出来,走在下山的车道上。
她浑身被冻得冰透,手脚几乎失去知觉,只能把身体大部分重量依偎在小姨搀扶着她的臂膀上。
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半空中荡荡悠悠落下,月光被冰雪折射出细小璀璨的碎光。
一切原本应该美得不像话,但拾鱼永远无法忘却那一天,那种深重的痛苦,和绝望。
一个月前,她的母亲丁美被诊断为肝癌三期,经过多位医生会诊,最终确定治疗方案,可以通过手术控制。
为了筹集那一大笔手术费,拾鱼来到十一年未曾见过的父亲家里,希望父亲江尚能出这笔钱。
那天是大年初三,她的母亲在医院孤零零地住院,江家的大宅子里却张灯结彩,充满过年的气息。
江尚坐在客厅沙发主位,右手捏住嘴里的雪茄,时不时在烟灰缸上磕一磕。
他的夫人于雅坐在右手位沙发,手里拿着遥控器,正对着电视调台。
拾鱼刚才从门厅进来,鞋上带着冰雪,她站在主位沙发旁边过道的脚垫上,不愿再往前走一步。
干巴巴说完来意,她静静等着江尚给她结果。
江尚一时不言语。
于雅在一旁换台速度越来越快,终于似乎找不到什么想看的内容,把遥控器啪地一声扔到茶几上,向楼上扯着嗓子喊,“江婉,你请的客人是不是快到了?下去迎一迎,最好能在外面拖延点时间。大过年的,各家亲戚朋友都要来拜年,没见过这时候上门讨人厌的。烦死了!江婉,你个死丫头,快点下来去接客人,别跟有些人一样没点眼力见儿!”
一边说着,一边踩着拖鞋,啪嗒啪嗒上了二楼。
江拾鱼眼珠子呆滞地盯着自己的鞋尖,整个心麻木地没有任何感觉。
江尚干咳两声,再次磕磕手里的雪茄,点点左手的沙发,示意她先坐下。
拾鱼一动不动,就那么倔强地站着,仿佛只要她不动,就代表着她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还在胸腔里。
“这笔钱我可以出,但总要有个名义。”
她凝滞的眼神听到这句话,才闪了一点光,向上移动,看住江尚的表情。
江尚已经快五十了,养尊处优加长年累月的健身保养,使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
拾鱼想起母亲躺在病床上,骨瘦如柴,头发花白的样子,心里不禁一阵绞痛。
她的母亲今年才38岁,将近不惑之年。大夫说这个年纪身体机能还有很大活力,手术成功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她要救自己的母亲,她必须达到目的。
这么想着,她开口,“什么名义?”
“我和你母亲当年,好聚好散,我没有义务帮她治病。但是这么些年,我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倒是可以给你一笔抚养费。”
“按每个月三千算,十一年,也有四十万,足够你支付她的手术费了。”
四十万!
他竟然愿意给这么多,完全解决了她的燃眉之急。
江拾鱼没想到事情进展这么顺利,她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江尚夹着雪茄在嘴里深深吸了一口。他冷眼看着站在走道阴影里的女孩。
十七岁,花骨朵一般的年纪。他这个女儿完全遗传了父母优越的外貌基因,从上到下像一尊精心雕刻的艺术品。
更难得的是那份气质,即使穿着最普通最宽松的毛衣,也遮掩不了那与众不同的清冷,和倔强。
她的母亲把她教得很好。江尚这么想。
他是商人,商人的本性,是追逐利益。一切的付出,都要换来等价的利益。
即使那是他的子女。
江尚一生无子,只有两个女儿,江婉他已有安排,这个意料外出现的二女儿,反而给了他很大的惊喜。
“不过,我有条件。”
拾鱼此时只想尽快赶到母亲和小姨身边,告诉她们这个好消息,压根没想那么多,下意识接了一句,“什么条件?”
“既然抚养费我出了,以后你就得跟在我身边,做我江家人。你母亲那边,得彻底断了。”
“断了?什么意思?”
“我太太不想我再与她有任何纠葛,所以断了,就是以后你不能再跟她见面。江家人再怎么说也是有头有脸的,你母亲那样的人,就不适合再交往了。”
“我母亲那样的人?”江拾鱼仿佛听了一个笑话,“我母亲怎样的人?江家有头有脸?有头有脸你当初跟我母亲‘那样的人’生下我?”
“那么,你是不同意了?”
江尚抽完了嘴里的雪茄,把残余那段狠狠掐灭在烟灰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