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传话的人,正是前几日那位挎着刀的冷峻男子,只见他面沉如水,语气十分不善:“柳大人要见你。”
这人分明是来找茬的,涟月没吭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正为赏银的事发愁,那位倒霉的柳大人不仅害她丢掉赏银,还差点让她成为阶下囚。
此刻竟还想找她兴师问罪,她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僵持了好一会才懒洋洋问道:“柳大人找我有什么事么?”
冷峻男子微微蹙眉,未料到这小捕头如此没规矩,正要开口却见她不情不愿地挪动步子。
“带路吧。”
柳时絮暂住在衙门北面的一处小院里,此地偏僻安静,赵知府特意命人腾出来供他将养身子。此时正值午后,院子里日光融融,微风轻晃树叶,沙沙作响。
冷峻男子隔着门回禀道:“公子,人带来了。”
“进来。”里间人淡淡回应。
涟月跟着冷峻男子进了屋,屋内陈设简单,靠里摆着张架子床,临窗处置放案桌。
柳时絮坐在案桌前,案上堆满卷宗,还放了盘蜜饯果子。他的面色苍白沉郁,显然病未痊愈。在瞧见涟月的一刹那,他愕然愣住,原本惨白的脸色因动怒腾起淡淡的红晕,清亮的眸子里满是愠怒,那夜的狼狈他还历历在目。
涟月有些心虚,先前的愤然早已抛到九霄云外,恭恭敬敬行礼:“卑职楚涟月参见柳大人。”
过了会,她察觉出不对劲,柳大人这副扭捏的神态好似不知道她要来,莫非是为了别的事才找她?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压制波动的情绪:“姜闻的案子是你查的”
涟月迟疑了一瞬,脑子里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随即低声应道:“是卑职查的。”
两年前,巡查使姜闻奉旨巡查鄞州盐铁事务,却意外溺死在江边,经过调查,她发现姜闻是死后才被人扔进河里的。
那时,涟月不过是个小捕快,查清姜闻的死因后禀报给了上一任捕头,不成想几日后,那捕头连同当时在任的知府大人一齐被灭了口,而她之所以侥幸活下来,是因为上一任捕头背地里抢了她的功劳。
在那之后,朝廷派出好几个官员来调查此案,无一例外,凡是说真话的人全死了,这件案子成了烫手的山芋,没人敢接。
自上一任捕头死后,林深向新任知府大人举荐涟月当捕头。未料到后来案子迟迟未定,最终落到了涟月头上。林深告诉她,若想活命只能以溺亡结案。
现在柳大人忽然提起此事,不知是何用意。
柳时絮不紧不慢地端起药碗,面色不改地喝了下去,又道:“姜闻一案的卷宗我看过,与你呈交的证据对不上。”他的声音比方才更冷了些。
涟月心里七上八下,干脆装傻:“时隔两年,卑职记不太清楚,还请大人明示。”
“墨新,拿给她瞧。”柳时絮朝一旁的冷峻男子吩咐道。
涟月抬头,原来那位冷峻男子唤作墨新,眼见他拿了一卷书走过来,到她跟前摊开书卷,微微泛黄的信封赫然出现在她面前。信封上的落款她认得,确实像是姜闻的字迹,可她并不记得物证里有这样一封信。
她伸手去拿信却落了空,墨新比她更快一步合上书,放回案桌上。
“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柳时絮漫不经心地瞥她一眼。
涟月神色复杂,暗自思量着那封信的真假。柳大人若想出气,随便找个由头责罚她便是,没必要伪造这样一封信,万一那封信是真的呢?
可是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呢?
“兴许是卑职忙中出漏,还请大人恕罪。”涟月飞快地扫了眼柳时絮的脸色,试探问道:“不过,能否让我看一眼?万一这信中有什么翻案证据……”
“你怀疑姜闻的死另有蹊跷?”柳时絮反问道,锐利的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
涟月本想试探他的态度,不料反而被他问住,一时语塞,“卑职是想,假使因卑职从疏漏造成冤假错案,那卑职属实难辞其咎,心里颇为不安,故而才问。”
柳时絮沉吟半晌,才冷冷道:“你办案不仔细,先罚俸三个月,望你日后谨记。”
“卑职遵命。”涟月心里很不是滋味,虽说罚俸总比丢了差事好,但一想到要紧巴巴地过上三个月,她便颇为惆怅,蔫头耷脑退了出去。
墨新撤下药碗,添了杯新茶,面色有些担忧:“公子伤势未愈,此举是否太过冒险?”
刚才的药极苦,柳时絮随手捻了颗蜜饯果子在口中:“阿韵伤势如何?”
“大夫说阿韵身子没什么大碍,不过他一直听公子的话假装昏迷。”
甜味淡了,他又吃了颗蜜果,眸光渐渐暗淡,“得尽快查清表兄的死,否则我们都要死在这里。”
自柳时絮第一日离开玉京便屡屡遭到刺杀,如今他活着回到鄞州,幕后主使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们越是阻拦他,越表明表兄的死另有蹊跷,实际上那封信是他抛出的诱饵,保不齐今晚鱼儿就会上钩。
“对了公子,柳府日日派人来递拜帖,说柳老夫人病重想见您一面。”
“那便备车吧,今晚去趟柳府。”
涟月自北院出来,远远见院墙外的竹影下晃过一道人影,起初她以为衙门里进了贼,追过去才发现此人是林叔。
“叔,您怎么在这?”
林深转过身,神色平常:“赵大人命我加强守备,务必护柳大人安全。柳大人身子好些了么?他没有为难你吧?”
涟月咬牙切齿,幽幽道:“我瞧他好得很呐!尚有力气翻阅两年前的卷宗挑刺。”
“什么卷宗?”
涟月将方才发生的事细细道来,末了问一句:“叔,您记得物证里有信吗?”
林深摇摇头。
“这事可真怪啊,咱们俩都没搜到的东西偏偏让他找到了,还罚了我三个月俸禄呢!我瞧那字迹的确像出自姜闻之手。”涟月忽得顿住,抬眼扫了眼四周,压低声音问:“叔,您说他是不是想替姜闻翻案?”
“在没有确切的把握前,万不可轻举妄动。”林深叮嘱她。
涟月没再细想,眼下采花贼抓住了,差事也暂时保住了,她向林深告了一天假,打算明日去道观查清玉签的来历。
临近入夜,涟月安排完巡街的班次,便下了值。她惯常走衙门北面的小门,北街的集市虽冷清些,但因地段不好,卖的吃食玩意也比东街便宜。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碰上葛老伯摆的面摊,老伯做的阳春面汤清味鲜,再撒上一把细碎的小香葱,那香味馋得人直咽口水。
显然她今日运气不太好,环视四周,葛老伯没来摆摊。
“阿月,怎么在门口站着呢?”一道清丽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涟月回过头,眼前的姑娘比她矮半个脑袋,挽着麻花辫,眸光清亮,双颊绯红,隐约可见浅浅的梨涡,一言一行灵动娇俏。
这姑娘唤作春羽,是涟月邻居家的女儿。春羽自幼生得瘦弱,巷子里的小孩时常一起欺负她,涟月那会壮得跟小熊似的,把欺负春羽的小孩全揍了一顿,也因此揍出了二人的友谊。
涟月笑了笑:“我才下值,正要回家,你也刚从绣坊出来么?”
春羽抿唇一笑,目光不自觉向门内探去,似乎在寻找某个人的身影。
“别看啦,裴玉这几日都不在衙门,还不知何时回来。”涟月打趣道。
裴玉是涟月的表兄,跟着她父亲在衙门当仵作,也是春羽藏在心底的春闺梦里人。
春羽佯装嗔怒道:“我哪里是在看他?你们衙门的牌匾坏了也不知修一修。”
涟月仍咧着嘴笑:“是是是,好妹妹别生气,回头我去请示赵大人!”
春羽有些无奈,只得换个话题:“你最近忙什么呢?好几日不见你回家。”
“唉!别提了,我最近实在倒霉透顶……”涟月拉着春羽避开行人,来到路边停靠的马车后,将那倒霉的柳大人数落个遍。
春羽耐心地听着,不时帮她骂上几句,见她情绪好转,不禁好奇问道:“那么手感如何呢?”
涟月一时愣住,春羽冲她眨眨眼,似笑非笑提醒:“你不是拍了他屁股么?”
“噢!”涟月恍然大悟,挠挠脑袋仔细回想,“还挺......挺软的?”
两人相视一眼,哈哈大笑。
“有我绣的枕头软么?走,请你吃糖人去。”说话声渐远。
她二人刚走,墨新拿着件湖蓝色披风从门里出来,方才陪着公子上了马车,公子觉得有些冷,他便折身回去拿披风。
掀开车帘,柳时絮的脸色十分难看,薄唇紧紧抿成一线,耳尖染上一抹可疑的红。
墨新忙问:“公子身子不舒服?”
他别开脸,闷闷道:“我没事,走吧。”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马车驶过繁华的街道,缓缓停在柳宅门前,墨新上前叫门。
柳时絮独坐车中,想起了幼时的光景。五岁那年,父亲带着他与母亲前往幽州赴任,途中遇上劫匪,双亲惨死刀下,他被好心的车夫救下,送到了鄞州柳家。祖父听闻噩耗悲痛欲绝,将他养在膝下。
柳家是商贾之家,生意蒸蒸日上,祖父也越来越忙,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一面,几个堂兄弟因不得祖父偏爱而处处招惹他,他索性闭门不出,整日苦读诗书,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一副淡漠性子。
柳家好景不长,在柳时絮十岁时,祖父遭人陷害被迫入狱,颇费了一番周折才从牢里出来。也是那时,祖父意识到两个庸儿难担大任,便想培养他接管家族生意。
却不料有人在他饭食里下毒,险些害他一条命。祖父身子每况愈下,自知护不住孙儿,便以探亲为由送他去了玉京外祖母家。不到半年,外祖父便病逝了,柳时絮自此再没回过鄞州。
时隔十年,柳府门前冷冷清清,不比祖父在世时那般门庭若市,门口的一对石狮早已失去往日的光泽,隐没在黑夜里。
不一会,门自内而开,从里陆续涌出十余人,各房的叔叔婶婶、堂兄弟及其妻儿都迎了出来。
大伯柳怀仁笑容满面,率先开了口:“哎呀!贤侄啊!快请快请!怎的不派人说一声?我好备桌席给你接风洗尘!”
柳怀义不甘示弱,也挤了上来:“贤侄快请进,二伯我那已备好酒席,这回可一定要赏二伯一个脸面啊!”
柳时絮淡淡辞谢二人的邀请,只道:“听闻祖母重病,我想先去探望她。”
“这是自然,我带你过去吧。”柳怀仁抢过话语,一面往里带路,一面眼神示意自家夫人赶快去备菜,他可不想落在老二后边。
柳老夫人病得很重,一见柳时絮便想起自己早逝的三儿子,哭得险些背过气去,平复好心绪,她絮絮叨叨说起了从前的许多事。话说到一半她唤人取来一个木盒,颤巍巍地从盒子里取出来一张陈旧的婚书。
“母亲!”二房媳妇想要阻拦却晚了一步。
老夫人略过她的声音,将婚书递给了柳时絮,沉静道:“咱们柳家还欠楚家一个恩情。”
柳时絮接过婚书一瞧,瞳孔微缩,俊颜瞬间蒙上一层雾,他的手心在冒冷汗。
他竟然和楚涟月,那个背地里说他坏话、处处对他不敬的女捕头,有婚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