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天幕上,一轮弯月倒悬,月光所照之处,寒冷而幽静。
除了在远处戒备的士兵,营地中的人都已疲倦的睡去,唯独昭宁公主的马车中,烛盏幽微的闪着光亮。
与外面的宁静截然不同,马车中,男子嘴里咬着一方叠得厚厚的布条,满头大汗,眉目紧皱,一眨不眨的盯着面前的女子。
女子乌发如墨,肌肤莹润,一袭红衣映衬,烛灯之下,娇美无匹。
此刻,她湛湛有神的双目正凝着手下那一大片血红,将掰弯的针贯穿进他胸膛下的皮肉,又用竹镊将针挑出,动作迅速利落,神色也异常的沉静。
采杏在一旁,按照陈月离的吩咐,不停的用纱巾吸去渗出来的鲜血,看着陈月离手中缝合的动作,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早在出发之际,公主便在宫中摆弄过瓶瓶罐罐,用蒸煮的方式收集了一瓶水,方才,她便用那瓶水清洗了男子伤口,此时,她收了针,便又将针和染着血的琴弦泡到了一个盛了水的碗中。
男子胸膛处的巨大裂口被缝起,不知用了什么刺绣手艺,上面的针脚细密又整齐,缝合完整后,竟不再渗血。
陈月离取过采杏手上的纱巾,沾取前几日蒸馏而来的消毒水,再将男子胸膛上的血迹一一擦去,待擦干净了,才抬眸去看。
男子靠在壁边,不知何时,已昏厥了过去。
他的失血量很大,却还未超过人类代偿的极限,他的昏厥,应当是疼痛感刺激迷走神经导致的脑供血不足。
陈月离在铜盆中净了手,吩咐采杏将带血的东西悄悄掩埋进土坑,待采杏离开,她才转而去观察榻上熟睡的男子。
男子身量很高,长得却十分秀气,显然不是关外人的长相,他皮肤白皙清透,看模样,还是个少年。
方才缝合伤口时,他一声不吭,精神高度紧张之时,只狠狠的睁着那双燿着鎏金般光泽的双眼,愣是连一句□□都没有。
古代男子意志力之强,她算是初次见识到了。
替少年盖上被子,她慢慢将好不容易得来的消毒水收好,这是她蒸馏过滤除水反反复复三四次才得来的,弯针和羊肠线倒是比她想象中容易取得,她将这些东西收到盒中,再看了一眼少年。
幸而只是伤到皮肉,只需普通外科急救,清创缝合处理,若是形成气血胸,这里可没有胸腔闭式引流的引流管可以用。
她叹了一口气,靠到塌边。
没想到,自己竟在此处,完成了一场小小的外科手术。
…
初晨的日光透过茂林顷洒而下,马车外响起几声清透鸟鸣,又扑簌着翅膀飞远,少年眉心微颤,缓缓睁开眼来。
他靠在车壁上,入眼便看见了伏在榻畔的女子。
她一身华丽的红衣,乌发间簪金戴翠,面庞遮挡在宽袖之下,只能瞧见她晶莹如玉的一半脸颊。
她是陈国的公主。
来这里是要嫁给漠北国的合罕。
少年撇开眸子,却忽的感到自己手心中一阵温暖细滑的触感。
他垂眸一看,讶然的发现,自己竟握着她的手。
少年身子一僵,飞快的甩开。
陈月离似有所感,长睫轻颤,慢慢的睁开了眼。
“你醒了?”
她睡意朦胧,声音不似昨夜那般冷清,带着一丝低哑,混着窗棂处拂面而来的风,轻柔地落在耳边。
“伤口处如何了,疼不疼?”
少年扭过头去,狭长的眼睫微微一颤。
“不疼。”
陈月离整理了服侍,坐到车帘边,撂开一点车帘,吩咐了几句。
很快,便有早膳递呈上来,陈月离将食物都挑到一个碗里,递给少年,道:“你昨天流了很多血,得吃点东西,才能恢复能量。”
少年虽不懂汉语中的“能量”是何意思,但是还是伸手接过,看到碗中满满的肉食,他愣了一瞬,默了好半响,才道:
“你竟没将我交给你的护卫。”
他依稀记得昨夜昏迷之际,他听到她身旁的小婢女问了一句“公主,要不要将他交给侍卫长”,他那时已毫无抵抗力,却也心里嗤笑过自己。
怎会有人敢在王庭的地界救下他,何况还是一个被他威胁过的女人。
月离掰着手里的一块饼,闻言微微停下,看向少年,淡淡道:“我是个守信用的人。你放过了我,我也应当遵守约定,放过你。”
少年一顿,凝视她脸庞片刻,随后慢慢移开目光,低下头吃起东西来。
…
没过多久,送亲的队伍便出发了。
摇晃的马车中,少年靠坐着,目光时不时便会落到对面看书的女子脸上。
她今日重新描了妆,双眉又细又长,像天上的月牙儿,眼眸明亮,胜过夜空里璀璨的星辰,还有那嫣红的嘴唇,好似漫山遍野天山红花中最艳丽的那一朵。
在他的记忆里,除了他的母亲,他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中原女子,似好奇,似观察,不知不觉竟看入了神。
“看够了吗?”
女子抬眸,星辉般的眸子落入他眼中。
少年并未收回视线,也并未答她。
陈月离看向他,道:“你昨夜为何要袭击我?”
少年微微凝眉。
“是你先发现了我。”
猜得没错,他果然只是在那处藏身,不是为了对付自己。
月离松懈下来,看向他胸口处,道:“你的伤口虽已缝合,但仍需要吃一些消…中药,伤口一个月后应该就能彻底愈合,到时候你需要自行拆除伤口上的缝合线。今夜我们就能抵达漠北王庭,你找个机会,自行离开吧…”
“你不问我在躲避谁?”少年直视着她低垂的眼睫,又问:“你不好奇?”
“为何要好奇?”月离抬眸回视他,眼睛眨了眨,“好奇害死猫。”
少年微微一愣,“好奇…害死猫?这是何意?”
月离轻轻一笑,解释道:“传说猫有九条命,怎么都不会死去,而最后却恰恰死于自己的好奇心。我不喜欢探奇,也不愿冒险,所以,我不好奇你为何会躲在送亲的队伍旁,也不想知道你怎么受的伤,我救了你,你放了我,交易谈完,我们就当萍水相逢。”
少年凝着她唇上那一抹红,顿了片刻,脸上凝重慢慢散去,开口道:“你当真要嫁给漠北王?”
陈月离微微一怔,淡淡地“嗯”了一声。
不知少年为何突然这样问,她只得如此作答。这是她的使命,是陈月离逃不开的命运。
“漠北王姬妾成群,子女无数,你嫁给他,不会幸福的。”
少年轻轻蹙眉,语气也带了几分真诚的劝诫。
这是来到这个时代,第一个陌生人对她善意的关怀,陈月离无奈一笑,道:“这是陈国的决定,这决定不可更改,能侥幸活着已是万幸,幸福…我不敢奢求。”
和亲,是君王的意图,是公主这个身份能发挥的最大的作用。她力量薄弱,无法改变。
少年凝视她的平静,双眉却越蹙越紧。
“多谢你的提醒,我也身不由己,出了墨脱山,便将你放下。”陈月离递给他一个瓷瓶。
“这里面的药水,你早晚沾取各擦一遍,一定要用干净的布或者棉花。”
少年接了过去,将瓷瓶捏在手心,看着女子温润面庞,他咬了咬牙,开口道:“听说…漠北王庭是一个可以将人拆骨入腹的地方,女人只是生育的工具,即便你是公主,即便你如此年轻貌美,一旦不受宠了,你就会变得生不如死。”
“多谢你为我担心。”听完他的话,月离默了一瞬。“看来…我的处境确实艰难。”
“所以你要认命吗?”少年问。
月离无奈的摊了摊手,“如我刚才所说,我无力改变这局面。但…未来不可预测,绝境也未必不能逢生嘛。”
少年不解的看向她。
月离道:“就像你,以你昨夜的状态,若继续藏在那里不救治,恐怕会引起其他的并发症,或者失血过多短期内就导致死亡,而你正好遇到了我,我又正好会些医术,你活了下来。如果真如你所说,逃避是没有用的,接受现实才是走出困境的第一步。若我现在就害怕了,我将终日活在恐惧里,这样的话,我宁愿心怀希望,去期待我的苦难能有转机,而不是郁郁寡欢,还没开始就输了。”
阳光透过车窗的缝隙映上她侧脸,明晃晃的光线中,她的笑容淡如微风。
“等我熬过艰难的日子,往后的每一日,我都将更加坚强。”
她出言极快,不假思索。
少年凝视光影中明亮的她,胸口闷闷发烫。
他见过的女子,面对强大的男人总是卑躬屈膝,贱若尘泥,从来没有女子像她这般,柔弱的外表下,装着一颗坚毅无比的心。
还有她那淡淡的笑,像雪山顶上盛开的雪莲花。
迎着烈日,舒展的绽放,丝毫不畏惧枯萎,干净又坚韧。
明亮极了。
**
下山的路程竟是比上山快了许多,日未西斜,他们便登上了墨脱山,又过了两日,他们慢慢离开山林,来到了水草丰茂,平坦开阔的绿色草原,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碧绿的草甸中白色的羊儿悠闲漫步,如云朵坠落人间。
他们庞大队伍如蛇一般,缓缓驶入,他们服饰华丽,仪仗旌旗飘展,惹得放牧的漠北百姓,纷纷驻足。
再往前行了半个时辰,便有一队由十几人组建,身穿棕色宽袍脚踩皮革靴的男儿郎朝着他们的方向驰骋而来。
他们个个深眉高鼻,身材雄健,骑着高大骏马,面上的表情冷傲孤清盛气逼人。
为首的男子一身藏蓝色衣袍,宽大的腰带上别着镶金戴宝的三把匕首弯刀长刀,黑眸锐利又阴翳。
他们勒马于仪仗队前方,坐于马上,傲视着。
仪仗队中有皇帝钦点的送亲使臣朱大人,朱大人吩咐队伍停下。
陈月离见马车停伫,撩开一点车帘,向前方看去。
只见朱大人已下马,正一脸讪笑的与对面为首的蓝袍男子交谈。
男子神情倨傲,唇边一抹讥讽的笑意,似是说了什么,引得朱大人连连躬身,背脊弯的如煮熟的红虾。
男子又说了几句,在朱大人震惊的神情中抬起了高傲的头颅,不屑的目光慢慢挪到马车之上。
男子的神情本是高傲冷漠,眼中神采却在看过去一瞬间发生了变化。
陈月离心口一跳,忽地放下车帘,攥紧了手心。
那个眼神,令她不安。
“那是漠北王庭的赤坎王子,漠北王的长子。”身后少年靠在车壁边,褐金色的眸中夹杂着一丝晦暗,他看着女子侧脸,继续道:“看来,你们并没有达成一致。”
陈月离讶然的转身。
是啊,连他都看出来。
若这些人是代表漠北王来迎亲的,怎会只派十几人的小队。
又怎会是如此倨傲的姿态?
难道…
漠北王并不打算娶她?和亲,是陈国一厢情愿?
陈月离被这个荒唐的念头惊得脊背透凉,跋山涉水而来,若是两国根本没有达成一致,那岂不是又要返回国都。
“这算不算你说的,绝境中的生机?”少年忽然道。
陈月离抬眸,迎上他透彻的目光。
他面色苍白,俊秀的脸上洋溢着一抹笑意,显得神采飞扬。
陈月离的乌眸依旧沉静如水,眸底划过一丝浅浅的异样。
“若是这样,那么,快要打仗了。”
…
确实,赤坎王子是来驱赶他们的。
他表示,漠北王庭不屑于与陈国联姻,至于公主与公主身后几十抬的嫁妆就更是看不入眼。
他们漠北国已决定要和中原开战,将昭宁公主拦在墨脱山下,便就是他们下的第一道战书。
再次登上墨脱山,陈月离才觉得此事真是戏谑可笑。
陈国国君眼巴巴的将女儿送到别人家门口,企图以此来讨好,求得短暂的和平,却不想人家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
能全须全尾的返回,是漠北王的仁慈,也是羞辱。
但月离不知为何总觉得内心不安,特别是想起赤坎王子看过来时的目光,她更觉得心里发毛。
该如何去形容那个眼神,
傲然又淡漠的外表下,一双闪着炯炯精光的眼睛,即使面无表情,也令人为之一振。
她反复思考,最后得出了答案。
那个眼神。
是狼,看到猎物时的目光…
……
夜幕降临,陈月离一件一件卸下钗鬟,看着采杏高高兴兴的将那件华丽的红色嫁衣叠放进箱奁中,嘴里还哼着不成曲子的小调。
“他们都对我侧目以待,唯独你,开心得很。”陈月离瞧了采杏一眼,将心中的隐忧放下。
采杏关了箱,跪坐到陈月离身前,圆圆的脸上笑意浅浅,“公主曾因为这件事茶饭不思,日夜祈求神明,甚至…都不想活了,如今公主不用嫁去塞外,不用侍候六十岁的漠北王,也算遂了心愿,采杏为公主感到高兴。”
她眸中清亮,眉眼弯弯,颊边笑意不减,“公主,宫里的日子虽然不好过,但这么多年,我们也习惯了,以后,只要我们像从前那般小心翼翼,便还是过得下去的。”
她年纪尚小,只求安稳与裹腹,丝毫没考虑过往后的处境。
回宫,她失去了价值,皇宫是否还能容得下她。
见她一脸天真,陈月离不忍再言,淡淡一笑,嗯了一声。
她们宿在帐篷中,一夜朗月繁星,一片静谧安宁。
待到第二日启程之时,陈月离蹬上马车。
马车中空空荡荡,早已没有了少年的身影,他不知何时离开了,坐塌上的被衾叠的整整齐齐。
“怎么也算他的救命恩人,走的时候也不打声招呼。”采杏跪坐在陈月离身侧,嘟囔道。
“不过举手之劳,算不得救命恩人。”
“奴婢只知道公主喜爱看书,竟不知公主看得书里面还有救人治伤的东西。”采杏仰起脸儿看她,满脸崇拜,“公主真厉害。”
陈月离噎了噎,干笑一声,顺手拿起放在榻边的医书。
“咦,这是什么?”
采杏盯着她方才放书的地方。
陈月离垂眸看去,只见榻上放着一把刻着精巧图案的小刀,刀柄金银装饰,刀鞘镶嵌着绿色的松石。
她一眼便知道,这是那晚抵在她脖颈间的小刀。
差点要了她的命。
陈月离拿起刀,轻轻拔出,只见小刀轻薄锋利,刀身上印刻的花纹精美繁复,刀尾处还刻着一个小小的字。
是汉字。
“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