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贡山下,车辙滚滚,卷起风雪纷纷扬扬。
孤桓撩起一侧车帘,“大人,到了。”随后低下头恭敬地对着车内道。
只见一人从马车上徐步走下,抬起头的那一刹,不经意地投来一眼,满是淡漠,鹅绒在他的衣衫上印下,倏尔逝去。
孤桓从车上取下一件银白色鹤氅,为他披上,抬眼却见大人正入神地望向祭贡山山顶处,向来淡漠的面庞也带上了丝丝柔和,一如他在静室窗前读信的神情。
孤桓自觉退守在一旁。
衢停抬步踏上台阶,忽感到这山一如经年,终是有些错乱,
她悄然出现在他身侧,揽着他的手臂道:
“阿绛,你还未看过周遭的景色,今日我们便一同走一回这百里云阶如何?”
他看着她生动活泼的模样,沉默着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最后被她扯着向前去。
一路上,只记得彼时春光的温暖和她,思绪回转,胸膛处泛起各种不知从何而来的,酸酸麻麻的陌生感觉。
第二次走上这百里云阶…
那时…发生了什么?
他步子微顿,想来这几近百年,他竟从未想过之前发生的事,现在回想竟只记得那一句:
“等我。”
她的声音随之在心底响起,如同一记重锤敲在厚重的屏障上,竟有些呼吸不上来的窒息感和违和的怪异。
心底却十分确定,这是第三次了。
那股违和的怪异几乎快要淹没他。
衢停看着不远处,却不知为什么,生出几分怯意。
登上最后一阶,他停住,周身寒风愈吹愈烈,刺入肌骨的寒,他却浑然不觉。
在空中某点轻触,面前的长长台阶犹如被掀开的幕帘徐徐展开,现出一块巨大平台,漫天风雪下,平台边缘那抹红色极其醒目,刚好与回忆中的身影重合。
所有情绪被他收入心底。
这个平台位处山顶,是旧神辟出的一个独立空间,时间气候皆不同于人界,若是凡人来此,只会看到通入云端的石阶。
也因着一直未有人能到达顶端,各种猜测四起,在凡人口口相续的故事中,便将其称之为百里云阶。
踏入平台的那一刻,风雪止在了平台外。
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
“你来了,”
“你说如今这人间之景,是祂最初所愿吗。”
云岫背对着他,披散着乌发,被风吹起几缕墨丝,勾勒出她的侧脸。
他不语,走到云岫身旁停住,随她目光看向白雪皑皑的群山,山脉交错处还有缕缕黑烟袅袅升起。
有些僵硬的回答道;“不是。”
云岫转过头看向他,倒是有些意料之外,眸光顿时一沉。
可来不及想那么多了。
她转而自嘲似的轻笑一声,
“到今日,我们也算是一起看过祂口中所述的人间四季了。”一边嘴上说着,一边将袖中之物捻碎,状若无甚地绕过他的肩膀,覆上他的双眼。
自然也没有看到那双眼骤然席卷而上的复杂情绪。
下一刻,倒在了她带有淡淡馨香的怀里。
云岫一手托起他换了个方向,运转起周围的清气,指间朝前微勾。
原本空无一物的平台显出一个繁复的法阵,渐渐地发出越来越亮的光芒,并从中伸出了几条光链,缠绕上他的身体,将他拉进了旁侧的石壁之中。
云岫心下微松,手上开始翻飞结印,与此同时,从她身上浮起许多金色光粒,随着力量的注入,汇集成一条光带,迅速朝着那石壁而去。
石壁变得也越来越透明,直至可以看到沉睡的他和里面流转着的光粒,云岫才停下周身的运转。
云岫刚想朝前走一步,却突然眼前一黑,踉跄了一下。
她反应过来及时稳住了身形,后又立于原地,阖上眼凝聚心神,沉入自己的识海中。
平息后,在心里就忍不住对比起力量的差距:神袛的力量确实是非一介妖兽之力所能承受,若不是祂所给之物,她根本就无法进入混沌,将他的力量带回了。
思绪百转千回,最后化为一句话。
还是太弱了。
看着面前石壁里的人,她将心中的想法暂时压下,云岫一步步靠近,近乎依恋似的将额头贴上石壁。
“知你大业路途艰难,我会一直帮你。”
冰凉的触感一直通到她的心底,为她涤去这长久的疲倦。
“云将军,云将军?”
孤桓急促的声音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云岫掀开眼帘,车驾已经停下,防止被人看到,孤桓为她递进来一件银白色大氅和带纱斗笠,见她迟迟未接,忍不住催促起来。
看样子,是到地方了。
她眨了眨眼睛,回了神,等穿戴好斗笠,才从车上下来。
已然苍老的安仁看着故人走下车驾,立在那里,挺拔身姿。
如同雪中一朵红梅,无畏凌霜,风华自现,随风而动的纱露出红唇,倒有了几分若有似无般的春日的妩媚。
他的眼中泛起少有的润意。
竟真的回来了!
她走下马车才看到,面前的府门已开,一边还立着许久未见的安仁。
帽檐向上一抬,对上了府邸顶端悬着的紫檀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国师府’。
孤桓见状开口解释道:“将军,这是新帝所赠。”
“新帝?”她抬步向前,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孤桓见状立马跟上,安仁则落在了最后。
他看了一圈国师府的周遭,检查过没什么人看到后,又将国师府的大门关上,才匆匆跟上。
“自从将军你于百年前杀了炁,原本就靠那等手段建立的兖国立马分崩离析,
周边各部族争夺其土地近百年,最后被雍军收复了大部分的部族。”
安仁紧接着说:“当时雍军的军师便是大人,而为首之人就是现在雍国的开国皇帝。”
“他怎么会…?”云岫刚走到静室,听到此处有些不敢置信。
云岫犹记得,阿绛陷入沉睡的那一天,她带着他上了降神台。
一片水汽氤氲,祂正以鹤身立于命泉中。
她来不及喘气,将绛放躺于一侧的石台上,便勉强提起来一口气,高声问道:“阿绛怎么了?”
祂并未睁开眼,就道:
“他只是沉睡。”
“怎么会,今日我叫了他许多遍,他一直不曾醒来。”
“需证明他的存在。”
“他不就在此处?”
“尚在,亦不在。”
云岫听到祂的话,顿时心间涌上从未有过的感觉,有些可怕,但却无法具体描述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可祂只是稍稍顿了一下,又接着不急不缓地继续说道:
“混沌有异,吾将他带出时本是为了这方世界的规则运行,可他现在却并无继承力量的迹象。”
“届时没有本源力量来证明他的存在,他会不被这方世界承认,最后被自行形成的世界规则,也就是所谓天道,逐渐融合。”
云岫也是在这时候突然发现,于他们漫长岁月里,两百年不过眨眼之间,这短短时间的陪伴下,知道他会消失。
竟会让她心底像是缺了一个大口似的,一时空落落的。
虽被祂指派作为他的神侍,倒不如说他们身份是颠倒着的。
当初人间还并未形成,身为被祂赋予生命的第一只妖兽重明,整个天地间除了祂,没有什么能够约束她。
她时常因为祂那强大到无可比拟的力量而感到向往。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她致力于磨练自己的力量,妄图拥有同神比肩的力量。
但云岫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去提升自己的力量,只能笨拙地依靠破坏事物的大小,来判断力量的差距。
祂偶尔闲着没事干的时候,便举着那把用她羽毛做的羽扇,轻扇着。
站在一旁悠闲地看着她忙忙碌碌搞破坏的身影,时不时摇着头,唉声叹气道:“不可教,不可教啊”。
但真正在平时,是很少有时间见到祂的,只有阿绛,日日陪着她。
他会温柔的注视着她的双眼,耐心倾听她那讲述了不下百遍对自己力量的吹嘘。
会给她准备很多新奇的东西,还会给她做甜甜的云生吃。
这也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身边有个存在,能那么耐心的陪着她,教她尝试那些新奇的事物。
这样一个存在,就要消失了…
而她又要回归到以前孤身一妖的生活。
云岫发现,她根本不能接受。
“他不能被融合!”
祂似是欣慰点了点头,又道:
“吾的力量不足以进入混沌了,但你可以,只是会付出一些代价…”
祂的声音越拖越缓,接着连眼睛都闭上了。
她面前浮起一块很小的木牌,却布满了曲折的皱纹。
就在此刻,想起那句:“自此以后,云岫你就是绛的神侍了。”
她终于明白了她因何而生。
云岫伸手接过,看了一眼手上的木牌,放进袖子里,暗自下定了决心。
自此以后,她借着木牌两次进入于混沌,以己身承载阿绛的力量,再利用降神台上,祂早早设下的恒元阵,恢复阿绛的力量,让他免于被天道融合之祸。
进入混沌后,里面情况极为复杂,又得防着天地规则彻底形成,一时只能收集一部分并将其带出来。
本想着,全部力量回归他身,才能将他唤醒。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竟在第二次恢复力量的时候,他就恢复了部分意识,成为了雍军的军师。
还拥有了如今这森严庄重的国师府。
“后来呢?”
孤桓开口:“战事结束后,大人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退回到幼童时了,但心智还未改,虽然我们都知道大人的情况,可外面那些人不知道啊。
这就只能称病闭门不出,偶然出来一次,现世已百年变迁了,碰巧又遇见了当时还是太子的新帝。
再接着,大人就成为了太子伴读,我们不确定大人什么时候会变回来,正担心着会暴露,
他的身形却同新帝一起长大了,只是最近…我感觉大人他时常有些僵硬?”
孤桓有些不确定地看向身旁的安仁,安仁点点头,表示他也感觉到了。
云岫手上随意地摆弄着衣袖,心下思忖着。
身形变小,有些僵硬…应该是力量未全,不稳定造成的。
说不定还有天地规则融合的力量,还是得快点了。
想起她回来,某些人也快要按捺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