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颂禾微微蹙眉,这姑娘方才不还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吗,眼下这是怎么了?
她正想着要不要追问,又怕惹了陆银珠厌恶,倒显得自作多情。可是,她的状态好像实在不太对劲。
“各位。”
亭中传来扶缘含笑的声音:“时候不早了,各位移步花厅,随我一同去用午膳吧。”
“是,郡主。”
众女整整齐齐地行了礼,由扶缘领着头走出了亭子。
慕海月三步并作两步跟上陈颂禾,与她并肩而行。陆银珠左瞧瞧右瞧瞧,一个人默默走在了最后头。
侍女红豆在一旁抖着唇开口:“小,小姐……咱们要不要同郡主说说……”
陆银珠反应过来,六神无主道:“对,对……不,不对……”她回头望了望平静的湖面,稳住心神,向前快走了几步。
扶缘郡主在最前头,她压根没法子靠近。虽说得幸进了雍王府,可她到底是知道商户之女与天之骄女的区别,并不敢往扶缘的跟前凑。
陈颂禾倒是就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她要不要……
……
众人走了约半柱香的时间,弯弯绕绕地进了花厅。这地方很大,左边的席面儿上已坐了一排男客,厅前是雍王妃和扶缘郡主的坐席,她们这些贵女则坐在右边的席面儿上。
陆银珠费尽心思想跟陈颂禾说话,奈何中间一直隔着慕海月,她憋着一口闷气,一言不发地坐在末席,没再开过口。
落座后,陈颂禾才发现,正对着她坐的,是前些天在宫中遇到的礼部侍郎方蔚贤。两人的眼神在半空中相撞,不约而同地点头微微一笑,以示见礼。
此时春杏压了满枝,嫩生生的俏皮,一个转儿打落檐下,正顺着和风悠悠荡荡闯进了堂内,正巧落在陈颂禾的裙边。一瞬间美景如画,像是刻意造出来一般的养眼。
方蔚贤不是第一次见她,也不是第一次看她穿女装,眼下却又觉得与上次有些不一样,眸中不觉流露出些许惊艳来。
陈颂禾一边喝着茶,一边快速扫了扫男席。大部分人都打过照面,也有那么几个生面孔。
司马佑安坐在她的斜前方,正举着茶盏向坐在他对面的大理寺卿之女张蕴遥遥见礼。张蕴红着脸回应,惹得她身边一众女子艳羡不已。
陈颂禾有些诧异地撇了一眼司马佑安,见他一身白衣气质如尘,倚着榻斜坐,一只手的肘部支在桌案上撑起脑袋,眉眼修长疏朗,薄唇微抿,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瞧着倒有些放浪形骸,与那晚的温文尔雅是判若两人。
他身旁站着的随侍是小饼儿,触及陈颂禾的目光,他有些害羞地点了点头。
陈颂禾扫了一圈,没见着类似苏沉舟的人物,她忍不住对着一旁的慕海月耳语:“慕小姐可知,哪位是苏沉舟苏大将军?”
慕海月双眸微抬,也将席面扫了一圈,而后恍然大悟道:“啊,是了,我听祖父说,苏大将军被圣上派去了西部驻地与河道官一同治理水患、安抚暴民,还未归还上京。”
她揶揄:“陈小姐……是心仪苏将军?”
陈颂禾一声干笑,未置可否。
“今日春和景明,本妃与王爷商量着,办了这春日宴。各位切勿拘谨,就当雍王府如自家一般,尽兴便好。”
雍王妃笑着开了个头,朝身旁的嬷嬷使了个眼色。
嬷嬷垂首上前,高声唱道:“各位公子小姐,想必都知道规矩。”她笑着介绍:“各位的桌案上,都已放置了各类花筏,请用一旁的笔墨先行写上自己的名字,待宴席结束,若有瞧上眼的郎君或小姐,都别害羞,将花筏赠出去,为自己谋个良缘吧!”
话音刚落,坐席下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伴随着或轻或重的笑音。
陈颂禾拿起眼前的花筏瞅了一眼,见正是雏菊,便落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写完之后忽然想起,几个时辰前在雍王府外洛云止的话,她抬起眸子寻找,果然,不远处的洛云止正亮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她笑着举起花筏朝洛云止示意,表示自己还记得与他的约定。正笑着,脖颈处却忽然传来刺痛,她微微愣住,意识到是蓑子粉的毒起效了。
慕海月本就心神不宁,见陈颂禾面色不虞,想是蓑子粉发作,心下又焦躁几分。她侧头去瞧陈颂禾的脸色,见她不过片刻失色,很快便恢复如常,不由小声佩服道:“将军厉害。”
陈颂禾夹起一块牡丹糕放入她的碟中,低声道:“敌不动,我不动。”
扶缘心不在焉地品着鸡汤,见陈颂禾始终没什么反应,不由急道:“母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是连这点事儿都办不好,三————”
“闭嘴!”雍王妃低声斥道:“冷静一点。”
她朝四下瞧了两眼,强撑着挂起一抹笑。眼下只要控制好局面便好,一个陈颂禾而已,应当不会影响整个局势,失控便失控吧。
……
午膳后。
雍王妃以身体不适,跟不上年轻人为由,先行回房歇息了。
众人在花厅玩儿起了飞花令,陈颂禾觉得无趣,身上因为蓑子粉又有些疼痛难忍,她站起身,让流觞在原地待着,她想去园子中透透气。
扶缘见她出了花厅忙遣了婢女跟上。
那婢女即刻便跟了出去,可一个转角之后,陈颂禾便不见了。
她急得在原地打转,不知道是该去别处寻找,还是去花厅回禀自家郡主。来回纠结了两趟,还是跺跺脚去别处寻人了。
待婢女走远,陈颂禾刚要提着裙子从石子路下的树丛后走出,上头便又传来声响,她忙躲了回去。
“如何?方大人可有瞧上眼的?”有人问。
方蔚贤笑道:“雍王府的花都极美。”
周遭登时浮起低低切切的笑声。
“谁问你花了!”那人想了想又朝另一边道:“司马大人呢?”
上头默了一瞬,而后便传来司马佑安沙哑的嗓音:“严小侯爷,还是别折煞我了。谁不知道鄙人现下不过一个四品中郎将,当不起这句大人。”
严子陵听罢哈哈大笑:“好啊你们,一个两个皆闭口不谈,就会拿话搪塞我!”
杨慕之适时接道:“难不成……是小侯爷有了心仪之人?”
几人听了这话都转过头去瞧严子陵。
严子陵沉吟片刻,认真道:“说单论美貌,确实有几个不错的,哎,不过大多都是些庸脂俗粉罢了。”
“小侯爷阅人无数,看来若非倾国之色还不足以让你动心。”司马佑安哑着嗓子调侃。
“那倒也不是,那个陈颂禾就不错。”
严子陵听了司马佑安说话想笑:“司马兄,还是少说话吧,今日竟这么不巧,伤了嗓子,人都变温柔了不少,回去记得让下人给你泡些药茶好生养养。”
此言一出,司马佑安又默了下来。
“不可。”他道。
“哦?”严子陵不解:“你一个大男人还怕喝药?小心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不,我是说,陈颂禾不可。”司马佑安一本正经道:“小侯爷不知道?那位陈将军力大无穷,身为一个女子竟没有女子的半分温和娇柔,整日像我们男人一般舞刀弄枪,这要是娶回家……管天管地的,可不就是悍妇?”
“……”陈颂禾在下头听得清楚,她在心中一声冷哼,原以为这司马佑安清明自持,温润知礼,倒不想竟是人前人后两幅面孔。
她有一种冲动,恨不得立刻上前与他对峙……可这样做了,倒更像他所说的“悍妇”!
忍下火气,陈颂禾继续听。
“这……”严子陵干巴巴地笑道:“有所耳闻,不过……没你说的那么夸张吧。”
司马佑安还要再开口,方蔚贤打断道:“我瞧着……这陈小姐倒是个不错的……”
“对对……”严子陵见有人赞同,又侃侃而谈起来。
司马佑安没再搭话,他深邃惑人的眸淡淡转向方蔚贤,带着一丝丝探究和疑惑,然而转瞬即逝。待方蔚贤有所察觉,再回过头去瞧他的时候,只看到一个冷漠的侧脸,他勾起唇,又很快放下。
几人渐渐走远,声音也渐渐听不见了。
陈颂禾面无表情地走上石子路,抬手遮了遮烈日炎炎,心上的焦躁又重了几分。她不怨司马佑安的曲解,她只是在想,料她自小瞧人眼色长大,一个人真心还是假意,她多多少少可以判断,那晚他的满腹珠玑……难道全是阿谀之词?若真是这样,那司马佑安此人,当真可怕。
她沉下脸,为自己先前轻率地将他排除在虎玉凶手之外感到懊恼。
她开始往花厅走。
走到半路,竟遇到陆银珠。
她被灼日晒的满面通红,见到陈颂禾,忙将她拉到廊檐下。
“怎么了?”陈颂禾皱着眉问。
陆银珠支支吾吾:“我……”她眼神躲闪,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急得满头是汗。
一旁的侍女红豆忙接过话头:“陈小姐,不!陈将军!”她带着哭腔道:“方才在湖心亭中,您与慕小姐走后,旁人都在闲聊,我们小姐就倚在栏边赏湖,竟,竟瞧见湖下……”
“湖下如何?”
红豆浑身颤抖:“竟看到湖下密密麻麻地,藏了许多带着长刀的羽林卫!”
“羽林卫?”陈颂禾大惊失色,觉得身上的痛感都强烈了几分,她咬着牙问:“你没看错?”
红豆猛然摇头:“奴婢与小姐都瞧见了!”
该说朔帝仁慈还是愚蠢呢,古往今来的君主恨不得将全部兵力集结手下,就是害怕权力失衡,天下三分。而当今圣上在亲历了夺嫡的可怕后,不愿再失去亲人,好像宁愿人人手中都有兵力保障,才显得安全。
金吾卫、栖霞卫、连城卫、羽林卫,除金吾卫护卫帝王外,其余三卫分别派给了年纪最长,已成家立业的一二三位公主。
而陆银珠看到的羽林卫,恰恰就是三公主华郁的麾下。
烈阳如火,烧得人有些神志不清。陈颂禾心跳如雷,她扶着一旁的廊柱,脑中闪过从早晨开始的一句句一幕幕。
“今日宫中冷清,金吾卫大半都调去接迎长公主……”
“雍王府的府兵不知去哪儿躲懒了……”
“我听祖父说,苏大将军被圣上派去了西部驻地与河道官一同治理水患、安抚暴民……”
“湖下密密麻麻地藏了许多带着长刀的羽林卫!”
陈颂禾头疼欲裂,日光兜头浇在三人脚下,黑与白的分界刹是明显,仿佛踏出一步便身处阿鼻地狱。
“啊————”
远处一声尖锐的长鸣划破云天,惊得陈颂禾从混乱中蓦然缓过神来,那是花厅的方向。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也许她将第一次见证传说中夺嫡之争的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