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乐安眉梢一挑,缓缓回头望去,出声的男人有些眼熟,她好似在自家门口前,曾见到他被几位凶神恶煞的莽汉追着讨债,名叫黄规全。
有意思了,嗯,还有点小麻烦。
话音刚落,黄规全突然一个猛冲,将江乐安手里的药水打落在地。
一声脆响,瓷瓶碎片零零散散地混入泥土,水渍逐渐干透,消失不见。
对于这种举动,江乐安有些疑惑,先抛开药水就是掺了香料的白水,他难道不知道,除了这一瓶,她定然还有不少药水的?
不过多时,黄规全便解开了江乐安的疑惑。
他言辞凿凿,眉目自信,“此药水是家父存留世间的唯一一瓶遗物,可在前几日竟不见了踪迹,因知道这药水的奇效,便想来这碰碰运气,不料真找了这贼人。”
旁边的老伯知道他是个什么人,拉下脸,怒斥道:“莫要信口雌黄,你家要真有这种药水,你咋不早些拿出来?”
在场的人也点头称是,黄家一直利益至上,这次赏钱这般高,早拿出来多好。
黄规全就等这句话,气定神闲道:“我说了,是想来碰碰运气,国朝尊崇孝道,家父遗物,怎能轻易拿出?”
而后,转身将矛头对准了江乐安。
“你一个京城小姐,怎么会准备这种抵御兽类的药水?”
这话一出,全场哗然,好似确实有些道理。
县丞属下清清嗓子,控制住混乱的人群,转身问江乐安:“江姑娘,您可有什么要辩护的?”
江乐安轻笑,扬起手,为黄规全响起了掌声。
声音清脆。虽是素衣,但因背靠泥土和隐入远际的昏黄,像唐三彩里击鼓的仕女佣。
“黄少爷,那您能拿出另外的药水吗?”
黄规全冷哼:“只此一瓶,你若能拿出多余的,那就是窃取后研究了配方。”
听到这话,江乐安抿唇,仍旧是一副弱弱的模样,但接下来吐出来的话,却振奋人心,犀利尖锐:“自招安贴发布不过三日,我却能极快地研制出配方?但您却不肯为朝廷奉献,高下立见。”
“其次,京城天子脚下,能人异士也不算奇货可居,可你却次次提我为女子,资历浅薄,认为我不该有这番造化能为朝廷效力,这是偏见。”
“最后,您空口白牙一通宣扬诬告,黄少爷的债,是要如何还呢?”
话音刚落,谁都能瞧出来是孰是孰非。
县丞属下当机立断地朝着黄规全抽出柄亮白大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寒光毕露。
“黄规全,你还有债呢?”
黄规全哑了嗓子,乡里乡亲的,也不敢不承认,只能缩着脖子,像只鹌鹑。
这死丫头是怎么知道他有债务缠身的?!
正要定夺时,一直隐在树底下的官袍男人,站起身,朝县丞属下摆摆手,示意过来侍奉。
县丞属下因常年练武耳聪目慧,见状立马迎上去,行礼恭敬道:“县丞安好。”
中气十足。
江乐安早早便注意到了在树荫下的男人,他从黄规全诬告时便出现,一直躲着看热闹呢。
只是方才没见到真容,他走得近了,才看得真切。
嚯,是熟人。
还不是一般的熟,这位是江乐安的前未婚夫,张勒。
上次见他,这人还是衣紫腰黄,现下两袖清风,虽依旧是俊俏白净玉面郎君的模样,但却有点清贫落魄之意。
这是攀附郡主没成功,被外放到岭南这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
早些年间,二人青梅竹马,但家世却不相配,张勒高攀,被人戳脊梁骨。
久而久之,他就心理扭曲,变态了,估摸着是想高攀谁不是高攀,转头就去勾搭上了平昭郡主。
平昭郡主可比她一个侯府女儿要尊贵得多,是当今天子的表妹,深受宠爱,还不用像尚公主一般受制,张勒可谓春风得意。
自然而然,她和张勒家闹得很难看了。
坏了,平昭郡主和张勒的风流韵事江乐安完全不想掺和,但张勒一来,他定得主持这事,也定做不到絜矩之道,那她被诬告,就不能得到公道了。
张勒行至人群中心,背脊直挺,毕竟常年在朝廷上混着,自带威压。
路过江乐安时,深深地,却又带有挑衅地瞥她一眼。
“方才之事,本官且见到了全程,这种民事纠纷实在难以定夺。”
装模作样的话语落下,旋即又朝一旁垂头低眉的黄规全扬起笑意,绽放和善:“你叫黄……规全?嗯,我有所耳闻,你家祖上能在野兽遍地的深林中存活,定是对这些野兽的习性有所了解吧?”
见他的态度,在场人都明白过来,这是明显站队黄规全了。
黄规全狠狠点头,揪住这一丝救命稻草,谄媚地回:“县丞大人,小的是叫黄规全,祖上确实略有建树,对咱岭南的各种兽类都很熟悉。”
张勒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这事既然难以定夺,那二位便进行比试吧,反正江姑娘方才说的大义凛然,定会把药水贡献。”
“正所谓知己知彼方能获胜,比试的内容,是通过试验田和鸡圈上的兽类各种痕迹,推断出是岭南的那种兽类。”
全程,江乐安都插不上话,她很不甘心。
听了这狗屁倒灶的话,江乐安咬住后槽牙,听着有逻辑,但却没有道理。
既能药水专横地全挡住兽类,那就不需要找是哪只干的了,这么做是想把猛兽抓来下大狱吗?
张勒明明就是知道,她自小养在京城,认识兽类都是从图书上了解,虽看得多,但实战经历太少。
更何况,岭南之所以被称为流放圣地,很大原因,便是因为这深林广饶,瘴气相迎,各种兽类层出不穷,都不是常见的。
偏偏,他为县丞,而自己不过是流放之人。
老伯他们也觉得不公平,想求情,但张勒明显不给机会,交代完后,便施施然转身。
黄规全大喜,也屁颠颠美滋滋地跟着一同离去。
江乐安驻在原地没动,裙尾飘动,显出几分落寞。
乡兵散去,李凌赶忙迎上去,“江姑娘,咱们先回去想法子,免得被有心人做文章,这县丞也真是拎不清。”
江乐安嗯了一声,她打算先回爹爹的宅子,便和李凌分开。
江父远远地便在家门口侯着,来回踱步,神情焦急担忧。
抬头总算见到外出的自家女儿,他吁出一口气,刚想数落,却又敏锐地发觉她灰白的面色,怒气散了大半。
进了正厅后,江父扭过头不看她,老大的人了还和个小孩一样,赌气道:“还知道在深宅里有个爹爹呢。听张嬷嬷说,你一大早便出门了?还去拿着招安贴给人朝廷拿主意,好大的胆子。”
等了好一会,江父脖子都扭得酸痛,也没等到女儿的回话。
他去偷偷瞥时,正巧对上女儿淡漠的眼神。
“爹爹,您是被张嬷嬷蛊惑,还是本就觉得女儿必须在闺阁里待着,什么都做不了?”
“女儿得做些什么,阿娘还在京城被太后扣押,深陷茨棘,您要引颈受戮,要苦苦等待,可女儿等不了。”
平淡的语气说出出格的话,让江父恍若隔世。
这还是他那个乖顺谨持至京中都人口称赞的女儿吗?
似是下意识的,江父说出了句自己都后悔的话:“你不安分,还从这忤逆父亲,诋毁傅母,不孝女!”
江乐安心神俱疲。有些时候,枷锁扣上的规矩该破还得破,话不明说便会一直拖着,腻歪好多时间。
“父亲,咱们都好好冷静一下吧。”
话落,第一次忤逆犯上的江乐安便慌乱地出了大门。
日头毒辣,出现的苦夏难耐,刺得江乐安昏昏沉沉的,她觉得眼睛酸痛干涩,很想流泪。
但她选择了自立,不会再为这种事流泪了。
回了租的院子,院内种了颗菩提树,树干顺平,鸟不筑巢,风动绿叶,叶不沾尘。
正盯着菩提树思索该如何应对时,突然被身后的一只大手捂住口鼻,全身都被禁锢,整个人被带入屋子里。
江乐安惊惧,用力掰了掰这人的大掌。
嗯,没掰动。
同这人紧贴,素白的衣裙被染上艳红的血,鼻息贴近脖颈,有些发麻,痒得喉咙里不自觉发出轻哼。
借助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弱光芒,江乐安被放开右手,她明白了意思,拿起笔,言简意赅地写下:“我是江乐安,曾经的平阳侯之女。”
说爹爹现在的官职他肯定不知道,况且这个人便是她方才救下的皇家之人,定能明白的。
身后的力道松开,江乐安缓过气来,瞧向身后人。
他身着圆领长袍,很普通的衣衫却被他蓬勃的胸肌撑起,是个衣架子。
眉骨硬挺,眼眸锐利清透,肤色惨白,是个冷然的俊俏公子。
二人都安稳地坐下来,她斟酌问道:“这位公子,您的名讳是?”
面前的男人扬起唇角,有些凉薄,“江姑娘,见到我的玉牌了都,莫要装模作样,我是给当今天子到各地选妃的花鸟使,名为白游。”
江乐安假笑地奉承。
都沦落至此了,一句谢谢都没有,可真够高傲狂妄的。
但其实,顾影不叫白游,也不是什么花鸟使,他便是被太后刺杀的当今帝王,白游只是他身边侍卫的名字。
似是感应到江乐安所想,他露出一个无奈的神情,摊开手,“罢了,不论目的如何,你也算是救了我,想要什么赏赐?”
江乐安标准的笑容差点没绷住。
什么怪人。
虽本意是想联络京城,但提到花鸟使,她突然想到了一则传闻。
“白公子,您巡游四方,据我所知,因陛下喜兽但寡欲,花鸟使做的可不是什么选妃的举动,而是选兽。”
“那您,是否对兽类有所研究呢?”
因当今太后外戚夺权,顾影夹缝求生,又担心后妃会被安插,常年来不碰女子,对外宣称寄情于鸟兽,有了个昏庸做瞽的皇帝形象。
这还真对上顾影的专业了。
见顾影点头,江乐安一喜,给他讲了自己的难题。
二人相约好今晚趁着夜色去试验田勘察。
谈到末尾,顾影有个疑惑于心,他问:“救我,江小姐不怕引火上身?”
听到这话,想到这人的武力,江乐安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在他探究的目光中,胡乱扯了个借口:“您不知道,我幼时曾入宫见过圣面,自此芳心暗许,也记住了他的玉牌,而我如今流放,却实实在在配不上他了。”
“这才救下您,试试运气,若万一能有幸再同陛下见一面,也能了却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