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于睁眼所见,忍着剧烈的头疼,骆颜耳中传来门外小娃儿们的争吵声:
“你瞎说,我家阿姊已经数日不曾起床出门,怎就是赖账不敢见人了?”
听着这半带哭腔的童音,骆颜脑袋又是一阵碎布撕裂般的疼,另一个记忆告诉她,这是那同父异母的二弟骆平的哭腔。
“真的不骗人,我阿姊好几日没下床了……呜……呜……”再听,这是三妹骆和的哭腔。
“还说不是想赖账,你家大姐为何这么多日不敢见人?欠着我们家许多银钱,怎一字不说?门都不出,不是躲是甚?”
“就是就是,躲着就能赖了么?”
“我阿妈说,你们离搬到后村那破茅屋的日子近了!”
……
一阵一阵的反诘童音,是三个孩子。忍着头痛,骆颜把门外小娃们的争闹听了个全。缓缓抬起手,抹了一把额头,骆颜发现,自己满脑门的冷汗,且热得发烫。这怕是得了流感之类的严重感冒吧?再捋一捋混乱的思绪,自己的记忆掺杂着原身的记忆,令骆颜既心焦又庆幸——
“没死么?这是中了头彩,穿越了?”
撇开混乱的思绪,骆颜定了定神,似信非信地摇了摇头;再虚弱地抬起右手掌,贴在胸口,手掌察觉到了心口传来的微弱的震动感;闭眼艰难地撑起身子,骆颜又往自己大腿捏了捏,虽然手上没什么力道,但那种肌肉被掐后引起的疼痛感,还是清晰地传达到了她的大脑:
是了,确是活着,没死!
正眯眼思忖间,就听门外的小娃吵闹声变成了扭打声:
“谁赖账?……谁躲了?……谁要去破茅屋?”
紧跟着,就是一阵哇哇的小娃扭打声和哭喊声,还有小孩嘴里时不时蹦出的叫骂声。
正挣扎着想起床,骆颜又听到门外响起了新的呼喊声,这回不是娃儿声,是个妇人:
“呀呀呀,这娃儿,怎的?欠账不还还打人?还有没天理了?”
“天杀的好心没好报了吗?见着你们苦,我做婶娘的借着银钱给你家,我们这是七世的菩萨转世了,良善着呢!你们呢,说好了秋后还,这秋后秋后,见着天旱歉收就想赖?今儿不见人,明儿也不见人,怎的,当初立下的白纸黑字,是鼻孔里抠出的鼻屎,说扔就扔么?”
仔细听了全段,混着原身的记忆,骆颜知道这妇人是谁了,这不就是半年前原身病父去世后,争着抢着要借银钱给她葬父的二婶蔡氏么?
骆颜也没忘,当初蔡氏借银钱与她,是要了抵押的:倘是不能秋后归还,骆父留下的田宅,就得归了她蔡氏,且还请了里正周叔作证,写下了字据,骆颜是摁了手印的。
且不说原身当初作何打算,大概也是被逼到了墙角,而蔡氏出面谋划此事,村中他人也不好插话。说到底,这还是骆家长房和二房的家事,外人管不着,更何况,骆家本就是外来户,平时就不受大多数本地人待见,谁爱管这茬子事呢?孤苦无依的原身,怕也只能乖乖就范。
二婶娘家兄弟众多,又是本村人,骆父和二叔的柴薪山货生意,可不就是被蔡氏伙同自家兄弟给渐渐吞并的么?那二婶还和邻村的鳏夫陈二铁粘上了,这就逼得二叔犯了疯癫,跑出去三年不再得归,人怕是早都没在外头了。
这些年,骆父自觉对不住疯癫在外的兄弟,也常唉声叹气;早前和兄弟去县里卖木炭,捡了个流民妇人回来当老婆,妇人因着身子骨底子差,先后生了骆平和骆和之后,身子就被掏空了,前年又遭难产离世。骆父一生经历两重丧妻之痛,更是变得如冬日墙头上的枯草,没了半点生气。身子骨便这般渐渐熬成了病体,终于在半年前也撒手归了西。
正在集中尚存的几丝精神捋事情原委呢,骆颜就听到门外的叫骂声愈加响亮:
“莫说我当婶娘的不念亲,你看你家二叔那疯子,撇下我孤儿寡母四个人,叫我们怎么活?”
“莫说我当婶娘的不念旧,你看你父没了的时节,是不是婶娘出头帮你们葬了父?就凭这,莫说在陈沟村,就是放到整个武山县,怕是寻不出第二个了吧?”
“天大的恩情,再看你们是怎么报答我的?躲着不见不说,还敢叫小的反过手来扭打自家堂弟堂妹?”
听出来了,这最后一句,声音尤其响亮,怕是蔡氏故意冲着屋门,朝里头骂给如今算是当家的骆颜听的。
“二婶,你别生气……我阿姊……真的病了许久……”接着,骆颜就听到了二弟骆平带着哭腔的解释声。
“她病了?还病了许久?问问村里人,这月余,有几人见着过她?怎就在秋后这时节病了呢?你说,不是想赖账,谁信呢?字据我时时揣身上,赖不掉的!”
外头,蔡氏还在气急败坏地咒骂,里头,骆颜倒是拼尽了全力,从床上爬了起来。
骆家宅屋位于陈沟村村头,附近三五十米,也散有三五户其他人家。经蔡氏及一众小娃争闹,附近家家户户没出门的,都抻着脖子往这边瞧,更有散在屋里的小娃儿们,开始往骆颜宅屋这边来瞧热闹。
骆颜忍着头痛,用了十分力气,终于推开了木门。随着那木门“吱——呀”一声响,外头叫骂的蔡氏立马住了嘴,盯着骆颜这边看。但见眼前这月余不见的十六岁侄女,一头枯发散落在双肩,一张算得上五官端正俊俏的脸,这会儿煞白煞白的,瞧着甚是瘆人;那瘦弱的身子薄如纸片,披着一身暗色的粗麻服,只见她双手撑着门框直喘气——看样儿,像是将不久于人世的长病之人。
骆平、骆和见着自家房门打开,转头见着自家阿姊出来了,眼里又是惊喜又是心疼,不约而同地围了过来,都带着泪齐声喊了声“阿姊”。
瞧及眼前骆颜这模样,蔡氏心里想的倒不光光是骆家的宅屋了。再怎么说,她也是骆家三个孩子名义上的婶娘,如若骆颜去世,这宅屋倒不需再用钱粮的借口占用,日后光明正大地以照看侄子侄女之名,占了便成。可麻烦的也正是这俩小的,虽说可仗着养护之名占屋,但要顺带着拉扯他们,可不是她想要的。她虽仗着家里父兄照应,养活自家三个娃不吃力,就算日后改嫁陈二铁,也有家里人多势众的父兄帮衬,吃不上苦头;但若要再带上这这俩小的,拖油瓶实在碍事啊。
蔡氏眼里瞧着病恹恹的骆颜,脑袋里却飞快地转了好几圈,最后还是觉得,以钱粮之名得了宅屋,趁大侄女未过世之前,名正言顺让他们独立出去最为稳妥。这么想着,蔡氏从怀包里掏出了当初的字据,回头朝着四方邻里转了一圈:
“大家都见证着哈,我非不义之人,确是因我孤儿寡母不易,今秋又遭了天灾。半年前他大哥身死,我也是顾念着侄女侄子们,卖了自己一张老脸,向父兄们筹借了四两银钱,使得他大哥能入土为安。”
顿了顿唾沫飞溅的口舌,蔡氏又转过头来冲着骆颜喊:
“大侄女你瞧瞧,现如今,家家遭灾人人难,大家难,我更难;且不说你那疯二叔害我不浅,现如今,借了父兄的钱银,我又将拿什么还呢?你瞧你那几个年幼的堂弟堂妹,日后不得指望着他们阿公舅舅们帮衬么,不然,我们可怎么活呀?”
说到此处,蔡氏倒是把自己的眼泪鼻涕都说出来了,紧接着就一抽一抽地在那抹眼泪。她身后方才还跟骆平扭打的几个小娃,这会儿见着自家娘哭了鼻子,也不约而同地哇哇大哭起来。这阵仗,反一个是他们被欺负惨了的模样。
骆颜强撑起身来开门前,心里是有过一些考量的。首先,穿越到这个大盛朝同名的十六岁女子身上,她是既感激又尴尬的,穿越前,她也是现代办公楼白领一枚,无奈时代太卷,没日没夜的加班,不知哪天就倒下了;所幸命运女神还算眷顾她,让她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其次,回顾了下原身的当下现状,她的第一念头是跑——父母双亡,孤儿一枚,更惨的是,下面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弟弟妹妹,加之大旱天灾,居住的房屋都要不保了,不跑干啥?可是再一思量,现下这个时代,可是传说中的古代,像她这样一个弱女子,能跑去哪呢?思来想去,还是先稳住形势再谋其它吧,好歹,自己本就是从山村出来的人,背靠大山,她才不相信能活活饿死呢。
这厢,骆平骆和一人拉住骆颜一个衣角,一左一右陪着阿姊迈出了屋门。来到蔡氏面前,骆颜用着微弱的音气说:
“二婶……我知晓家里欠着你的四两银钱……实是身子骨不争气,病倒在床一月有余……并非赖着不见人,更非想赖账……”
说完这一串,骆颜已是气喘吁吁,太虚弱了!原身怕就是因为这风寒感冒,拖着拖着拖垮了才去的吧。顿了一顿,她继续道:
“二婶放心,既然薄田歉收无法偿债……既是画了押,田宅抵债自是应该,只是请您容我三五日……我带两小的收拾收拾,腾出屋宅,到时候您再喊上周木根大叔,见证一下田宅偿债的事实即成。”
说完这些话,骆颜已再无力气多说,转身轻拍了身旁两小的,示意他们扶自己回屋。
蔡氏听完,自是满眼放光,心里暗自思忖,今天见得她都能起床了,总不至于这三五日就去了吧?那脸色眼见着迅速好转:
“自然自然,大侄女你该收拾收拾,既然说好时日,我也不便多言,就五日后,我请周里正过来做个交割见证,到时字据自然归还与你。”
那头,蔡氏拉着骆仁骆礼骆香三个小娃,一溜满心欢喜地走了;这厢,骆平骆和却还陷在即将失去田宅的巨大恐慌中没回过神,只能暗戳戳拿着眼神瞧自家阿姊,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真用田宅抵债啊?”
“没了田地,以后哪里找吃食去?”
“以后就住后村的茅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