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瑟风,吹入荒园。
孤单削瘦的野鬼垂着眸,破烂的红袍披在他身,斑驳与岁月交织,经年的尘粒下,男子面容苍白无神,鬼气缠绕地爬上他的双肩,浮掠过他的鼻梁,最终落入那双暗而沉的眼眸。
他紧握着手中的梨木簪,冰凉的木簪在他手中,如同挚宝般珍贵。
孟姝问他,他是否是自刎而死……
此话一出,连扶光都沉默了。
静谧的空气蔓延着,风吹草动,脚边的杂草簌簌作响。
半晌,孟姝看到,庄文周低垂着眸子,无悲无喜地点了点头。
一股惊异自心口蔓延,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震撼与心酸无奈。
三十年前的庄文周,是殉情自刎……
从野鬼的口中,他们听到了最初的故事,在他的言语中,远比方才的梦境更鲜活。
待他赶回褚镇时,林素文已经走了三天了。
这三天里,她死后无尸,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唯一的那支梨木簪,还是岑娘亲手留的。
林素文死的蹊跷,悲恸之下,庄文周亦不曾放弃想要为她寻找真相。
他来到了梨园,来到了井边,自林素文出事后,褚镇人忌讳梨园不干净,这附近便也渐渐冷清下来。
那日,恰逢素文头七。
“我去到井边,却发现了散落在地的香烛和祭品。”野鬼抬眸,他的目光直直地望向黑夜,仿佛再次回到了那日。
他发现香烛刚燃不久,上头还冒着白烟,惊觉那人定是刚走,说不定是听他脚步靠近,这才匆匆逃离,以至于东西散落一地。
庄文周便四处寻找,果不其然,在一棵梨树后,发现了藏匿的秦鸢。
“秦鸢?”
孟姝皱眉,与扶光相视一眼,这件事中居然还有着一个人!
野鬼点头。
秦鸢原是庄家邻居之女,其父乃西域商人,行珍宝玉石行当,早年间两家还算相熟,到后来秦父远走楼兰后,秦家只剩独女秦鸢,两家关系便也渐渐冷淡下来。
秦鸢此人,生性娇蛮跋扈,向来与素文不对付,那日见她偷偷在此祭拜,庄文周便心觉有异,将她拦下问话。
梨树下,年轻的女子不安地闪躲着目光,见庄文周神色沉沉,眸光锐利,她不由得腿脚一软,跌倒在地。
庄文周神情冰冷地盯着眼前的女子,刚要上前,就见她慌忙后退,连滚带爬,似见到了鬼般心虚。
一时情急下,庄文周怒拽过秦鸢,冷着脸质问她:“素文之死,是否与你有关?”
秦鸢不敢抬头看他,只是泪眼婆娑,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
庄文周向来温和疏离,待人有礼,不卑不亢,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番模样。
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里仿佛带着怒意,神情冰冷,仿佛下一秒便要将她杀了去给林素文陪葬。
可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文周,”她抬眸,哭喊着唤道:“你相信我,不是我,我…我没想要害她。”
听到此话,庄文周仿若五雷轰顶。
他松开她,僵直地站起身来,梨园风大,将年轻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衣带飘舞间,庄文周的面色愈发苍白,他眸中似有泪,悲酸和痛恨充斥着他满腔,仿佛就要喘不过气,整个人屈躬着身,笑着笑着,泪划过他的脸庞。
他抬头,红着眼,几乎痛斥出声:“秦鸢,你究竟是不是人?”
“纵使你有千般为难,素文仍好意相待,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害她!”他质问道。
秦鸢吓傻了,她愣了一愣,这才后知后觉,泪水不停地掉。
“我…我…”她无措地想要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却发现话到嘴边,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男人红着眼盯着她,她透过他的眼,看见了悲痛、厌恶、还有恨……
秦鸢倏然感到四肢无力,悲伤伴着酸涩从四处翻涌而来。
庄文周原本是多么意气风发的状元郎,他朗秀如竹,惊才绝艳,年纪轻轻却一举夺魁,本应恣意傲骨,短短几日,竟被磨平了棱角。
她所一心爱慕的男子如今恨极了她,在他的眼中,她看到了自己宛如狰狞的小丑,因为嫉妒变得面目全非。
秦鸢终于忍不住哭泣出声,她彻底败下阵来。
“因为你!我喜欢你,可因为我爹是商人,他们都看不起我,觉得我低人一等,配不上你,我就是想要所有人都知道,能在你身边的只有我秦鸢一个人!”
她哭喊道:“可林素文哪怕有一个背负骂名的爹,她还是比我更招人喜欢,我不甘心,我讨厌她,凭什么她一回来就可以霸占了我的位置。”
她越说,越觉得无力,悔意与心虚交织着充斥她满心,她只好用嘶吼来掩饰着什么。
“够了秦鸢。”庄文周冷冷地看向她,似早已看穿了她拙劣的话语,以及那跋扈张扬下的自卑。
“人人都有自己的位置,素文从未抢过你的,因为,那本就是她一人的。”
庄文周无情道:“我不喜欢你,从未亏欠你什么,你却将这种卑劣的心计移转到一个无辜女子身上,你简直,愧对为人。”
这一句,仿佛将秦鸢的所有伪装击溃。
她一直以娇蛮示人,装作自己什么都拥有,什么都不在乎,可实则,她一无所有,却要假装着这可笑的自尊。
秦鸢跌坐在地,捂脸痛哭着,泪水模糊了她精心打扮的妆容,洇湿了艳丽衣裳的一角。
真相就这么被赤裸裸地剖析在眼前,孟姝蓦然间觉得不可置信。
林素文这样一洁白无瑕的女子,居然就这般死于他人的嫉妒?
孟姝总觉得,这背后没有这么简单。
沉默间,扶光却突然开口了。
他将孟姝交于他的七角铃拿出,绣纹锦囊里,是枯井下那只沾染了鬼气的残铃。
他看向眼前的野鬼,问庄文周:“秦鸢可说,林素文的死,与这铃有关?”
先前他们都想错了。
以为这井下的七角铃是召出宅中恶鬼的,可如今宅中鬼怪是庄文周,那铃铛的作用,又在哪?
若它,仍是用在林素文身上的呢。
一切在他们找到庄文周后看似水落石出,实则最大的谜底才刚刚浮现。
野鬼抬头看向他们,目光落在残铃上。
他瞳孔忽的紧锁,他所认出的并非是铃铛本身,而是铃上萦绕着的鬼气,还有那残留的阵法气息。
秦鸢终究是胆小,虽有心害人,却不敢杀人。
她全盘托出道,因为嫉妒,趁着庄文周进京赴考,她便心生歹意,想要让林素文知难而退,与庄文周分开。
那日秦鸢之父秦阿蒙经商过路回乡,不知怎的,意外碰见了林素文,相谈甚欢,回家后,她问阿父,秦阿蒙却不欲与她多说。
本就想动手的秦鸢心生一计,决定用此机会引出林素文。
她趁着深夜潜入林宅,来到林素文的闺房前,骗她,秦阿蒙有急事要告知她,让她跟着自己前去相见。
果不其然,林素文上了当,一路跟着她出了林宅。
听着,孟姝忽然想到,原来他们之前的推断是正确的,从梦境景象中看,林素文的确是被人叫了出去,那人还是与她相熟之人。
只是,为什么用秦父的名义,便能引得素文前往呢?
孟姝出声问道。
野鬼沉默着,这个问题他那时也曾问过秦鸢,秦鸢只道不知。
她一路将林素文带到梨园的水井边,后夜无风,独留细雨,雨丝伴着梨花簌簌而落,泥土弄脏了两人的衣摆,林素文终于察觉异样,她问秦鸢,为何要将她骗到此处。
秦鸢只道,因为她抢走了她所在意的一切。
褚镇人重文,好读书,她却生于商贾之家,处处低人一等。
好在她生的漂亮,惹人怜爱,可她却谁也瞧不上,偏偏只对庄文周另眼相待。
这个才华绝艳,俊朗恣意的少年人是褚镇之最,也是唯一能与她相配之人。
可他,却只看得见这个罪臣之女。
林敬被贬,恶名被百姓所耻。那年林家人回乡,可没少受褚镇人冷眼,可不过经年,林素文竟然进了书塾,落了个才女的名号。
秦鸢不甘,更嫉妒,她想吓唬她,让她离开庄文周。
“所以呢?”深夜里,白裳女子站在朦胧的月色下,气韵温雅如玉,娉婷生姿。
她看着她,眼眸里无惧无怒,唯有怜悯。
她怜悯秦鸢,怜悯这颗骄横面容下,要强却又自卑的心。
林素文道:“在这世上,人活着除了情爱,还有其他。你说我抢走你所有,可你有爱你的爹爹,有伶俐动人的相貌,你有手有脚,好好的活着,可以读破万卷,走遍山川河流,领略世间美色,你分明拥有很多,我哪有抢走你的?”
秦鸢愣住。
眼前的女子却接着道:“秦鸢,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可有时候,对于有些人,并非是你有多在意,只是因为不想落入下风。”
“就如同你并非有多喜欢文周,只是想借着喜欢的借口,去掩饰自己的妒心。”
女子轻飘飘的一言一语,便揭破了她的伪装,在那之下,低劣丑陋的心思一览无余。
林素文叹气,她温声道:“可同为女子,我也不想看着你被嫉妒蒙蔽头脑,除去他人的目光,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想法。”
静默的梨花落下,秦鸢回过神来,双眸在不知何时已湿润一片,她说,她拥有很多,她说,她可以不在乎他人的看法。
可是,从未有人与她说过这些。
她有了动容,借着月色,她看向眼前的林素文。
温和娴雅,洁白胜梨。
她突然懂了,为何庄文周会喜欢她。
她不该骗她来这里,想要为难她。
可变故就生在这时,就在秦鸢要开口解释时,夜里突然疾掠过一道狂风,在她们的身后有着一口深井,不过呼吸的瞬间,秦鸢便亲眼见着林素文,落入了井中……
惊噩之下,她几乎尖叫出声,可当她回神跑向井口时,哪还有女子的身影,漆黑得看不清景象的深井里,只余她恐惧的哭喊。
就这样,秦鸢仓皇地跑回了家,她害怕极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说服自己:“不是我,不是我杀的,我…我没有杀人,我没想杀她……”
第二日清早,林素文的死讯传遍了大街小巷,人人都知道,书塾的难得才女、罪臣林敬独女,死了。
林素文死在了一个普通的午夜,死在了温柔的江南,死在了如同她般洁白的梨园。
死因,是失足落井。
在后来的几日里,秦鸢连门都不敢出,日日将自己关在屋内。秦父的商队就在褚镇逗留了那一日,整个秦家只有她一人,没有人知道她哭了多少次,怕了多少次。
每每闭眼,她都能想起林素文的脸庞,还有那夜的噩梦。
她哭花了妆容,发丝凌乱,整个人宛如疯子,她低泣着抱住了自己,心中酸楚间弥漫着后知后觉的醒悟。
对不起素文。
我后悔了,我错了。
“然后呢?”孟姝几乎是艰涩出声,她知道,故事远远不止于此。
只是在这方烟雨江南,苦难,远比幸福多的多。
鬼气萦绕间,孟姝手中的提灯随风轻晃,她听见野鬼有些悲伤的声音,不忍地说着。
第四日,秦鸢终于愿意走出昏暗的屋子。
她在街上遇到了一个无名高僧,想要为林素文做法事,她没有勇气说出真相,便只好通过这种方法来为自己赎罪,祈求逝者的原谅。
高僧……
扶光与孟姝相视一眼,眼神微黯。
“圣人,您说的是真的,真的能帮我求得枉死之人的宽恕吗?”秦鸢有些激动,惨白的脸色因着急染上了几分温意。
“当然。”那人抚须一笑。
庄文周还记得秦鸢与他坦白的那日。
残风卷起落花,白梨荡起,却又落下。
不是寒冬,可眼前女子所言话语,却比寒冬更冷。
“我按照那高僧所说,将他带来梨园井边,可他,他却……”
秦鸢紧闭着双眸,身躯轻轻颤抖着,仿佛又回到了惊噩的那日,她所珍视为退路的机会,却成为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萧瑟梨园里,那人似有神通,凝眸掐指间,竟有光芒溢出,嘴里念着她听不懂的咒语,黄袍无风自动,身形恍惚而飘逸。
“然后呢。”庄文周几近撕扯着低哑的声音道。
秦鸢抬眸,眼里似有恐惧。
她亲眼看见那高僧从怀中拿出了一串铃铛。
那铃铛足有七角,身泛红光,飘浮自空中,随着那人一声令下,飞身沉入井中。
顾不得惊讶眼前异象,秦鸢急切地望向那人,“如何?逝者魂灵可曾安息?”
黄袍人却笑了。
他神情诡异,笑容带着讽刺,“安息?”
那人不耐烦地甩开秦鸢的手,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何来的安息,我就是要她,不得好死。”
此话一出,秦鸢宛如五雷轰顶。
她猛地起身,拽住那人的衣袍,双眸瞪得通红,“什么意思,你竟骗我!”
黄跑人冷嗤一声,挥袖将秦鸢震开数米,头也不回道:“回去告诉庄文周,林素文的魂魄已被我封住,永生不得转世。”
那刻秦鸢才真正反应过来,那人哪里是什么高僧,分明是图谋不轨的妖僧!
虽不知他为何要骗自己,但林素文那日惨死的景象尤在,她无措地抬头,眼前早已没有黄袍僧人的身影,前方,只余那口空洞幽深的井。
耳边仍回荡着方才僧人的话——
“我就是要她不得好死……永生不得转世。”
永生不得转世。
“啊!”秦鸢突然抱头尖叫,她哭喊着,仓皇从地上爬起,仿佛那口井有什么魔力,下一秒就要将她拉进去。
“不是我,素文,不是我要害你的……”
就这样,她再次逃回了家里,打算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藏在心里,谁知,今日偷偷祭拜竟被庄文周碰到…
不得转世。
庄文周已经听不见秦鸢后来说了什么。
他脑中一空,这四个字宛如魔咒,将他的身心都痹住,胸口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冷意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继而钻入他的骨髓,啃噬他的血肉。
梨花飘零着掉落,垂在他的肩头。
青年痛苦地低伏下身,手紧紧攥着心口的衣襟,泪自他猩红的双目中流出,滴落在草地,他颤抖着,疼得几近喘不过气。
庄文周不记得自己那日是如何走回林宅的。
他重新去整理了素文的闺房,亲手抚摸过她生前的物件,一笔一墨,一栋一梁,似乎都要将它们永远刻在心里。
他将那只梨花簪放了回去。
这是他送予她的,自然永远属于她。
在一个难得阳光明媚的清晨,褚镇的云雾翻卷着漫过青黛,灿阳半隐在云后,金色霞光透过云隙落在这方江南梅香的土地。
青年身着红袍,头戴锦簪,身上璎珞珠纹随金色飘带而坠,清晨的云雾携带群山落在他的身后,男子身形挺拔,如青竹俊秀孤洁。
在无人知晓的清晨,庄文周独自一人,踏入了梨园。
不过几日,园中梨花竟逐一衰落,往日白花繁目的盛况不再,只余几朵残梨,孤单又固执地盛开在枝头。
所幸,这棵树还有梨花。
庄文周走到他与林素文定情的梨树下,仰头望向它,眸中含笑。
他眼中划过一抹希冀,却脆弱得让人抓不住,如这满园梨花般稍瞬即逝。
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
世人皆道,状元春风得意,落花及蹄,风光不二。
可我庄文周,荣华富贵不要,功名利禄也不要,只想和你林素文共华发。
寒光晃过,鲜血喷涌而出,绯色染湿衣领,灿阳映下,血色相交间,红色状元袍糜丽非常,洁白梨花飘荡着,轻轻悠下,白花瞬间浸染血意,痛心刺目,状元郎终是倒在了梨树下,长睡不醒,少年荣华就此落幕。
对不起啊素文。
你走的那么快,我还来不及告诉你林伯的消息,也没来得及让你看到我金榜题名。
冥路如此孤寂,你一人漂泊在阳间,怕是会害怕。
既然如此,我便身着状元袍,前来娶你,这样,或许也不算食言。
只望你等我,莫要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