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出二百里,越过巴蜀之地。
这里是南疆一域的若木山,此地山势险峻,密林层峦,多有瘴气,古有若木族善制蛊毒,隐居于此。
若木族常年避世,物资匮乏,遂以每年五月中旬举办盛大的若木祭天游,遣族人带着瘴气之毒的解药离开若木山,广邀天下侠士,有意之士便会携物资至此换取若木族神秘的巫蛊之术。
五月初七,若木山。
进入村落的小路边有一间茶点小铺,铺面不大,干净整洁。凡穿过山林行至此处者皆愿以在此处饮一杯茶。
这日,小铺的主人周武优哉游哉地照顾着往来的客官,远远便瞧见布满瘴气的密林中走来一名白衣侠士,满身风尘,仿佛走了很久。行得近了,与小铺擦肩而过,忽然定住,又慢悠悠地倒退回来,笑道:“请问这里是若木族的村落吗?”
这人虽然略有倦色,神色却是笑眯眯的。周武瞧着这张慈眉善目的面容,心情也舒畅了几分。微笑着回答:“这里正是若木村落。”
“多谢老板,麻烦给我上壶热茶。”白衣侠士拂了拂袖子,走进茶铺里,寻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
周武瞧着眼前孑然一身的白衣侠士,有些不解地去取茶了。
这位孑然一身,不知所谓的白衣侠士正是奉皇命要去南楼赴百花宴的沈确。他一路优哉游哉踏入南疆,倒比南楼百花宴的日子还早了半月,还在若木山下他便听闻这几日正是神秘的若木祭天游举办的日子,一时起了兴致,于是便只身踏入密林。
周武很快拎着茶水走到沈确桌前,笑眯眯地道:“客官从何处来的?”
沈确客客气气地答:“我是中原来的,途径此地,听闻这几日正是若木族的祭天游,便想来凑凑热闹。”
“原是如此,这几日的确是我族最盛大的日子,客官尽可随意走动,不过切记,避着市中的镜花水月楼走。”周武给沈确倒满了茶,满脸神秘的说。
沈确不解地问:“这是为何?”
周武凑到沈确耳畔,低声道:“客官不知,这镜花水月楼是座鬼楼!”
沈确啊了一声,很惊恐地重复道:“鬼楼?”
周武颇为神秘地继续道:“说来也怪,这镜花水月楼原是我族最为繁华的酒楼往来旅客皆宿于此处,可十二年前这镜花水月楼突然有鬼影出没,没多久楼里便死了人,自那时起镜花水月楼便常年有鬼影出没,每逢若木祭天游便要大开杀戒,时至今日已有十三位侠士惨遭这厉鬼毒手。”
“竟有此事,不过这厉鬼为何会在若木祭天游时杀人呢?”沈确小心翼翼地问,眼神中充满敬佩和好奇。
周武顺势在沈确对面坐下,挺直了脖子,“你真是问到点子上了,说来也真是奇怪,这几年死在若木祭天游这日的侠士皆是往来的外乡人,乡里之间皆有传闻,是这祭天游违背了祖先避世的祖训,先祖地下不得安息,故而化作厉鬼杀害了这些闯入者。”
沈确大吃一惊,“死的全是外乡人?”
周武点头,不消片刻又摇头,“以前是这样,现在不是了,前两日镜花水月楼的老板娘也遭了厉鬼的毒手,这老板娘是刘家的女儿,可是土生土长的若木族人,她死时腹中还怀着八月大的胎儿,被人发现时,已是肠腹尽烂,已经成形的孩子也被撕咬得只余一个身子连着脐带,当真是十分可怖!”
沈确毛骨悚然,“那……那那就是说……厉鬼杀害了老板娘,将其穿膛破肚,吃掉了她腹中的孩子?”
周武叹了口气,“正是如此,这些年被杀害的外乡人,说是被杀害,实际只能说是失踪,至今未曾有人寻到他们的尸体,如今事态发展到这种地步,竟波及到我族人身上,那镜花水月楼是万万去不得了。”
是夜,沈确闲庭信步来到镜花水月楼。
推开大门,原先的酒楼,此刻已是灵堂布置,正对大门的棺材前端端正正跪坐着一人。此人身形瘦削,印堂发黑,眼窝深陷,比厉鬼还像鬼,正是镜花水月楼的老板吴三苟。
听到身后的动静,吴三苟缓缓转过身子,空洞的眸子直直盯着面前的不速之客:“客官是吃酒还是住店?”
沈确打了个哆嗦,走到灵位前拜了拜,小心翼翼地说:“我姓沈,乃是天师门弟子,途径此地,久闻镜花水月楼盛名,想在此地暂住几日。”沈确斜眼看了眼堂中的棺材,颇为可惜的继续说,“如今看来是不太方便。”
吴三苟转过身子对着灵位十分虔诚地磕了几个头,口中窸窸窣窣的念着什么,半晌才道:“楼里还有数间空房,若是沈公子不介意大可住下。”
沈确微微一笑:“那便叨扰了。”
“沈公子这边请。”吴三苟笨拙地从蒲团上爬起来,手持烛火,领着沈确往二楼的客房走去,“我这镜花水月楼原也是盛极一时,可出了些灵异之事,往来之人也不愿踏足此地了,你是今年第一个。”
说着,吴三苟转过脑袋,阴恻恻地看着沈确。
对上前人的眸子,沈确只觉头皮发麻,苦着脸回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二人很快在二楼的一间屋子前停下,屋门上的锁锈迹斑斑,似是很久未曾打开过了。
吴三苟自腰间扯下一串钥匙,借着微弱的烛光翻找了很久才找到对应的钥匙,钥匙插进锁眼却是丝毫未动,吴三苟使劲扭动着钥匙,只听哐嘡一声,生锈的锁便从门上掉了下来。
吴三苟愣了一下,并没有要将锁和钥匙拾起的意思。推开陈旧的木门,尘封已久的霉味扑面而来。
沈确掩面往后退了两步。吴三苟则先一步踏入了屋子,将屋里的烛火一一点亮,又从黑色木柜里抱出一床被子。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向沈确,“时候不早了,沈公子早些休息。”说罢,他便转出了屋子,关门之前又颇为神秘地叮嘱沈确,“夜里若是听到什么动静,沈公子无视便可,切莫离开这间屋子。”
沈确躺在飘着霉味的床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夏夜蝉鸣,风吹槐叶,屋外传来铁链在地面拖动的声响,尖利刺耳。夜深人静谁会在此故作玄虚,不是“厉鬼”又是何物?
沈确毛骨悚然,翻了个身将脑袋埋进被子里。刺耳的声响陡然在沈确门口停下,门外的厉鬼似是听到屋里的动静,尖锐的指尖不断在木门上滑动。
可屋里的沈确仿若未闻,没有半点反应。厉鬼似是觉得无趣,索性放弃了这一行为。
铁链拖地的声响再次响起,又渐渐远去。沈确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床,点蜡烛。他持着烛台走到门口,只见原本泛黄的桐油纸已染上了大片血红,门上似乎还挂着什么东西。
沈确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烛台,又钻回被子里了。
次日。
沈确推开木门时,吴三苟正将一只还滴着血的黑猫自门上取下。他的面色依旧不好,似是一夜未眠。
沈确后退了一步,躲开滴落的血珠,掩面道:“幸亏吴老板昨夜提醒,我才没将门打开,否则大半夜的这也太吓人了。”
吴三苟嘴角抽了抽,“沈公子没事便好,今日正是若木祭天游,沈公子可随意逛逛,说不定能瞧见我族神女游行祈福的礼队。”
堂中的灵位前香炉里的供香已经燃尽,沈确走过时,对着灵位拜了拜,重新点了三支香插进香炉才走出酒楼。
“幽冥无界,鬼神有灵,我以诚心,献予鬼神。”
街道上传来大祭司唱和着祝词的声音,路的两侧人声迭起,一波高过一波。街道中间,祭天游行的队伍浩浩荡荡,为首的数名战士戴着鬼面,手持金幡,是扮作妖魔的仪仗队。紧随其后的大祭司,居于七尺高的大马之上,口中念叨着祭祀鬼神的祝词,颇为神秘。
乐师们端坐红木雕花的圆台之上。低沉庄重的奏乐声将街道上的声浪也抚平了几分。后头八匹金辔玄马拉动的华台驶入街道中心,缓缓呈现在众人眼前。华台之上帷幔重叠,游行队伍的主角——若木神女身着殷红华服,戴着瑰丽繁复的面具,手中握着一根赤红的若木细枝,隐在半透的帷幔之后。
人群中迭起的欢呼声在此刻达到顶峰。街道两侧的看客自行汇集在祭天游行的仪仗队后头,形成一条庞大的游行队伍。
沈确本是站在人群之外观望,往来看客聚集,他便被挤到了前头,又被人群推入了游行的队伍。
这边他正思索如何脱困,身后不知是何人大力推了他一把,此人力道之大,不似常人。沈确险些扑飞出去,幸得眼疾手快,脚下一蹬,稳稳落在神女所乘的华台之上。
人群之中有人利声尖叫:“有刺客!”
游行的队伍,汹涌的人声戛然而止,扮做妖魔的战士很快将华台围住,数柄弯刀直指沈确。
沈确抹了把额上的冷汗,抱歉地道:“误会,误会。”
台下为首的战士已跳上华台,反手制住沈确,按着他在神女面前跪下,“神女受惊了。”
帷幔内的神女摆了摆手,面具下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怪异的神色,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道:“无碍,这人不过是被人推了一把,并非刺客,现在便将他放了吧!”
战士首领应了声“是”,随即提着沈确衣领跃下华台,“神女心善,念你并非有意影响游行,便不予追究。”
游行继续,人群中又多了称赞神女宅心仁厚的声音。
沈确抖了抖袖子,方才人群熙攘,神女如何这么巧瞧见有人推了自己一把,又或者她并未瞧见,不过编了一套说辞替自己解围,他直觉这位神女必定是相熟之人,否则绝无可能平白无故助他脱困。
待到游行队伍远去,大街上的人群才慢慢散开。沈确来到离镜花水月楼不远的一处面摊,点了一碗面,招呼客人的老板是个手脚迟缓的老妇,故而生意并不红火,只有寥寥几人,沈确在小摊的灶火旁坐定,与她攀谈起来。
这位老妇姓郭,是土生土长的若木族人,在这条街上卖了十七年拉面。沈确从拉面的手法开始和她聊了起来,郭大娘从和面拉面的秘诀聊到夫家曾经将面馆的生意做的如何火红,继而讲起自己中年丧夫丧子,不得不扛起照顾公婆的重担。郭大娘时而满面愁容,时而眉飞色舞,讲的全是家长里短,趣事逸闻,于是接下来便顺理成章的聊到这几日若木山最大的轶闻。
“前两日天还未大亮便听到吴老板凄厉的哀嚎,第二日我才知晓原来是吴夫人遭了毒手。”郭大娘深深地叹了口气,十分同情地道,“这对夫妻也是可怜人,原先刘家忌惮吴老板酒楼里的命案,是极力反对这桩婚事的,好不容易修成正果,结了亲,怎料不过二载便落得个家破人亡的结果……”
沈确也跟着叹了口气,“这么说吴老板与吴夫人感情很好?”
郭大娘点了点头,“对啊,吴老板与吴夫人伉俪情深,举案齐眉是街里之间出了名的。”她喃喃地说:“如今成了这样,真是叫人惋惜。”
沈确又跟着叹了口气,“真是叫人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