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街道格外热闹,两人走得并不快。本就不赶时间,索性放慢了脚步。
裴文双手交叉于脑后,面庞略微扬起,感受阳光尽数倾洒在脸上。
他跟在顺颂身边,随她的动作走走停停。
顺颂摸着手中面人的动作一滞,突然停住了脚步,裴文只道她是又被什么稀奇玩意被吸引了注意,正打算过去和她一同瞧瞧,顿时周身血液凝固。
裴文那张始终挂着笑容的脸慢慢崩裂开来。
那是一座装修富贵华丽的房屋。
房木用的是绝世好料,支撑着房子的木梁被刷成通体的朱红色。如女子的一抹烈唇,让人移不开目光。
大门牌匾上,写着金灿灿三个大字——芙蓉阁。
浓烈的花粉香味窜了出来,直冲两人的鼻腔。
顺颂耸着俏鼻在空气中捕捉这胭脂粉香,裴文却是难耐地打了几个喷嚏。
顺颂的眼睛亮了几分,向里张望。
“裴文,这芙蓉阁是干什么的?这味道真好闻,可是卖胭脂水粉的?”
顺颂说着,抬脚就要走进去。
只是门口站着的三两美人姐姐,原本还笑盈盈的,怎的看见她要进去,脸色都变得不自然了。
裴文的耳朵涨得通红,炽热的温度仿佛要把他的头脑也烧迷糊了。
饶是他再巧舌如簧,面对此情此景也一时找不到借口。
“这卖的胭脂水粉不算什么好货,我带你去更好的店。走走走,我们往前面走。”
裴文干笑两声,抬手摸了摸鼻子上不存在的虚汗。
顺颂半眯着眼睛打量起裴文来,眼睛里闪着的是狐疑的精光。
她对裴文太过熟悉,很容易就能看出他在撒谎。
还不等顺颂开口质问,一道戏谑的声音横插在两人中间。
“哟,这是谁呀?原来是裴将军的小儿子,裴文啊。”
芙蓉阁里走出来一位身着墨绿色长袍男子,手持一柄描摹出锦绣山河的折扇,高高吊起的眉眼非但没让人觉得刻薄,反倒是给这张脸平添了几份清冷之意。
这男子不是旁人,正是当朝皇帝妹妹的儿子,柳云。柳云之父虽只为一个五品官员,奈何长得实在俊俏,只一眼就入了长公主的心。
传闻皇帝对自己这位一母同胞的妹妹宠之不及,虽觉得柳衡连自己妹妹一分一毫都配不上,也抵不住亲妹妹的声声哀求。二人婚后不久便有了柳云。
皇帝自也是对这位小侄子疼爱万分。虽其生父非贵族世家,柳云还是得了个小侯爷的封赐。
“裴文,这人是谁?他认得你?”顺颂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顺绮鲜少带她去参加宫宴,她不认得柳云也是正常。
裴文并不想无端惹是非,只当没听见就要走。
柳云不依不饶地堵上前来,陡然将扇子收起,有一下没一下地请打手心。
一双丹凤眼在看清裴文身侧之人时,有一瞬间的一滞。他嫌恶地掩着鼻头,稍稍后退了两步,再看向裴文时,只余满眼嘲弄。
“你倒是品味稀奇。”柳云的折扇轻打在跟在他一旁的随从身上,薄唇勾起。
柳云样貌随了父母的优势,自然也是这京城世家小辈中的佼佼者。只是他周身流露出来的恶意,让他整个人的荣光都黯淡了几分。
裴文垂在两侧的拳头隐隐发烫,攥得是愈发的紧。
这厮也不知是抽的哪门子风,见到自己不挑刺就浑身难受得很。
裴文碍于柳云母亲的身份,从前见到他是能躲则躲,也不曾将柳云胡搅蛮缠之话放于心中。
“裴文,本公子是真心想与你结交成朋友,你多次拒绝本公子的邀约,转头却找了这么个……”柳云啧啧称奇,摇着头不可置信地朝两人走来,“看来,你们裴家两兄弟,也全非十全十美呢。”
柳云就差贴上裴文的脸,留下这番嘲弄的话后,他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冲顺颂一笑。轻抬折扇,打落了顺颂手中的面人。
面人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柳云斜睨了顺颂一眼,意味不明:“早就听闻裴二公子身边总跟着一个丑丫头,今日一见,果然流言蜚语也不全然……”
柳云的话还未曾完整说完,白皙脸上赫然被砸得通红。柳云捂着自己的脸,手中的扇子不知何时已经掉落地上,但他已然顾不得此。
“你,你,你!你敢打我!”柳云美目圆瞪,发冠微松,几缕不受约束的发耷拉在肩头。
若是忽略那张吐不出一句好话的嘴来,这样一副场景,是个铁石心肠的人看见了都要怜惜三分。
裴文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腕,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缓缓掀起眼皮,琥珀般的眸子露着冷光。
顺颂看着柳云肿起的左脸,再也忍不住笑出声。
她抬手摸着自己因为药物作用下满是红疹的半边脸,又心虚地把目光撇开去,不过那明晃晃地笑是如何也止不住。
柳云怔愣了一瞬,很快就明白了顺颂的意思。
他目眦欲裂,颤抖着手指怒斥:“你完蛋了裴文!本公子要去告诉我母后,你就等着倒霉吧!还有你这个,你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丑丫头,你还笑!”
顺颂并未将柳云的威胁放在眼里,更是嚣张地冲他做了个鬼脸。
这人的确讨厌,自己可是好多年不见裴文和人打架了呢。只可怜了自己那面人。
三人闹得动静太大,柳云一嗓子又把行人的目光都聚焦了过来。
柳云从小被娇养惯了,何时受过这般指点。如同他前日在西街看见那耍猴人的玩物似的,被人围观自己的丑态。
柳云的随从青坞上前扶起他,大剌剌着嗓子:“看看看!看什么呢!知道这是谁吗!”
“哦?那你倒是说说,他是谁啊?”
迎面而来一位身型健壮的男人,他笑着步步走来,双手背在身后。男人眉眼如画,一对眼眸深邃似海,鼻梁高耸,轮廓分明,透露出几分庄严。
男人身边跟着一位婉约女子,柔顺的发梳着完美的发髻,单是几只素簪就足以。粉黛恰到好处,少一分则寡淡,多一分则俗气。
柳云自男人的声音响起之时,高傲的头颅竟一直低着。
且不说柳云了,就是裴文在看明白来人的面容时,心头也惊慌不已。裴文忐忑又心虚地瞄了眼柳云,见他躲着男人,心中的不安也半分不减。
青坞嚣张跋扈的话还未继续,膝盖一软扑通跪地。
“皇,皇……”
柳云斜瞪了他一眼,这才让他收了口。很明显面前的男人不想让人知晓他的身份。
见青坞住了嘴,男人满意地舒展开了眉毛。
围观百姓不知谁开了口,一时间就炸开了锅。
“谁还不认得长公主的儿子,可金贵着呢。如今怎么屁都不敢放一个了。”
“这人是什么来头,竟能唬住不怕地不怕的柳公子,哈哈哈哈哈哈。”
此话一出,嬉笑声更甚。
柳云羞得把头埋得更低了,只能瞧见纤细的睫毛颤抖得如风雨中挣扎的蝴蝶。
柳云哪敢顶眼前这人的嘴,他不过是挑软柿子捏罢了。
“瞧这张脸,怎的肿得这般模样。”
男人长吁短叹的,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脸,眼神轻飘飘地落在裴文身上,又快速地移开了。快到连裴文都在怀疑,他是否真的在看自己。
裴文的心跳声如震天擂鼓,在男人看向自己的一瞬,鼓棒随之用力一击,像是要将自己那颗鲜活的心脏给锤得发停。
事故之内的顺颂却并不在意男人的言语,她呆呆地看着那年轻的妇人,心中疑惑万千。
她的目光太过炽热,即便她不过是个豆蔻少女,妇人也是红了脸。
妇人娇嗔着锤了一下男人的臂膀,温言细语如春天的绵绵雨水:“小孩间的打闹玩乐罢了。”
“小公子快起来吧,怎么跌坐在地上,难不成是哪里不舒服?”
青坞哪里敢让她屈尊来扶自己。面对眼前这双有着青葱白指的柔荑,一个激灵就站起来了。
男人嘴角噙着一抹笑,玩味地盯着恨不能立刻逃跑的柳云。
“夫人说的极是,小孩间的打闹而已。”
“不过打成这般模样,回家可得被爹娘好好教训咯。”
男人刻意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说道。他嘴里每蹦出一个字,柳云就抖上一抖。
顺颂看得起劲。这人究竟是谁,居然能治得住这满嘴胡言乱语的柳云。
不过,裴文怎么也一言不发呢?
“你们这些大人好不讲理,若论过错,分明是他先挑起事端。怎么的我们也要跟着挨罚呢?就算我们也得受罚,总归不能罚得太重吧。”
顺颂并不赞同眼前男人的说法,可看着柳云脸上的红肿,她到底还是给自己的话留了余地。
顺颂见不得裴文沉默接受不公平的评判。他待自己如好朋友,话本子里说好兄弟当两肋插刀,自己这般也算是担得上这个名号了。
可相比于顺颂的从容不迫,裴文和柳云这两位倒显得格外焦灼。
“小姐……”
春柳垂头附在她耳边轻言劝道。她是不知眼前之人为何身份,可男人身上难掩的寰宇气势倒压得她有点喘不上气。
顺颂轻拍春柳的手背以示安抚,看向男人的眼睛依旧不带一丝迟疑。
“哦?你这般说,倒也不无道理。”男人长臂一伸拦下一旁欲开口的妇人,并未因一小辈的反驳恼怒,反而心情大好。
顺颂清了清嗓子,看向裴文,又望向柳云。察觉到她的视线,柳云连忙别开脸去。
“岂是想来不无道理,分明就是清清白白之理。”顺颂觉得男人所说的程度尚且不够,她压重了语气强调,还不忘又给了柳云一记警告的眼神。
许是男人脸上笑意更甚,自始至终不敢发一言的柳云竟回了话。
“可,可这也不是你们随意殴打人的借口,你们把大周律法放哪里了?”柳云怒瞪看着自己的顺颂,又很快软了下来。
他想为自己辩驳找借口,又不知为何不敢大放厥词。
“小侯爷这是提醒我了,待此事过后,定要好好研读下我大周律法。可有世家贵族便可随意羞辱别人,恶意将别人的痛处一再撕裂开来的规定。”
裴文冷哼一声,实在看不下柳云再次颠倒黑白,此刻也是无所顾虑了。
裴文此言一出,顿时受到好几位时常饱受柳云刁难的小摊小贩认可。
“这小公子是会说话的。”
“是啊是啊。”
几位主子剑拔弩张,余留春柳和洛宇在后头细汗直冒。
少爷真是不要命了,怎么敢在这位面前说什么劳什子律法。
男人不怒反笑,爽朗的笑声震荡着整个胸腔,竟不自觉地鼓起掌来。
“你们这两位小孩倒是有趣得紧。”
“只是,”男人语调一沉,眼波流转,最终停留在顺颂脸上,不经意间蹙起浓眉,“这个世界又何尝是非黑即白,你觉得你没做错,你背后的人就不可以以其他理由来惩罚你吗?”
顺颂从未接触过这种的话,只觉得过于惊世骇俗,反复咀嚼终是无法咽下。
男人顺势挽上妇人伸来的手,又恢复一副亲切模样,仿佛方才那话不是他说出来的一般。
“不过小孩子嘛,谁会与小孩子计较呢。我想你们父母也断然不会因为这一个小小冲突重罚你们的。”
顺颂只当是男人随口的安慰。嘻嘻,不过爹爹也从不会对自己说什么重话,自己全然不把这当回事。
裴文倒实实在在松了口气。这事定是会传到父亲耳中的,有他这番话,自己大抵无需受太多皮肉之苦。
柳云并未捞到什么好处,反而让他在邻里街里小霸王的形象一夕破灭,到头来他心中再忿忿不平也只得灰溜溜离开。
柳云的墨靴在已经摔成几块的面人上碾过,本就四分五裂,此刻更是面目全非。
顺颂有些遗憾地看着,觉察到她失落情绪的裴文开口哄道:“你们小女孩就是麻烦,我再给你买一个可好?”
“小女郎,我替这小公子送你一个,莫再难过了。”
妇人去而复返,手中持着一个精妙绝伦的面人。她嫣然一笑,桃花面,芙蓉腮,若是把她比作九天仙子都不为过。
顺颂没有伸手去接。
妇人也不恼,那只温暖的手牵起顺颂稚嫩的手,将她心心念念的面人交到她手中。
这个面人一看就知,是出自行家之手。小小一个女娃娃,像是生出灵魂一般,身着衣裙仿佛会随风飘扬。
巧的是,这面人和顺颂先前那个摔坏的面人,几乎无所差别。
“谢谢。”顺颂欣喜之余,又有些羞涩。她可从未料想过,自己有一日竟能从一个不过一面之缘的人手中获得小礼。
顺颂虽震惊,但到底不是扭捏之人。她端端正正地冲着妇人行了一礼。
妇人眼眸清浅,如暖春悄至的融雪,如蜿蜒叮咚的山涧。仿佛可以世间所有美好事物比拟,又好似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这双眼的柔情。
妇人转身离开,寻她那夫君去了。
“你傻了呀,怎么还看着呢。”裴文伸手在顺颂眼前挥动,不满她无视自己,倏然一张俊脸凑到她跟前。
顺颂不耐烦地将他推开,手指小心翼翼地抚上面人,呢喃自语:“可真像啊。”
裴文瞧着她的动作,只当是她在感叹妇人为她寻来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面人。
“像什么?”他心中有猜测,只是面对顺颂时总爱多话搭腔。
春柳欲言又止,紧张兮兮地盯着顺颂,唯恐她又漏嘴说出什么。她知道自家小姐不是在说什么面人。不过春柳的担心是多余的,顺颂并未打算在裴文面前继续这个话题。
迎着温润辉光,面人的色彩更显熠熠生辉。
顺颂没有说话,只是催促着裴文跟上。
街道依旧是各家吆喝买卖,多的不过是一对冤家之间怎么也诉说不完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