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十年,春夏之交。
子夜再次走在京城的街道上,不禁感概万千。
“上官桀的身份漏了底,他的两个皇兄都想要他的命,御史府保护不了他了,但上官桀谁都不信,你若不去,他的小命怕是不保,”
朗主任是这样说的。
子夜觉得就是看在相处半年的情分上也该来保护,只不过自己和那孩子相处的半年里,对那孩子可没有特别好,按那孩子睚眦必报的个性,想起过往,怕不会都一一报复回来罢。
虽然是这么想,子夜还是来了。
京城和十年前相比,一样的繁华热闹,只是早已物是人非。
当年的皇帝已经入土,而当年的太子用尽手段踏着无数人的尸体终于走上了金碧辉煌的皇帝宝座。
随着皇帝的更替,新一轮的夺嫡之争也开始了。
当今皇帝有三个儿子,五个女儿。
大儿子刘玉是嫡长子,二十三岁,是呼声最高的太子人选,
二儿子刘祁是庶出,二十岁,但其母却是盛宠不衰的王氏,爱屋及乌,皇上对这个儿子十分宠爱。
三儿子还小,只有五岁,还没有加入夺嫡之战。
两个儿子争来争去,原也还好,可最近上官桀是皇上私生子的事情,不知怎么就漏了底,皇上还没认回儿子,兄长们就已经却开始下手了。
按说私生子对正统出身的皇子造不成什么威胁,可坏就坏在上官桀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淮南王唯一的亲外孙。
淮南王虽然坏了事儿,可他培养起来的军官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更别说曾经属于淮南王手下的三十万兵马了。
有这么一层特殊身份的加持,上官桀顿时变得不同,被对付也就变得顺理成章。
子夜心里一边想着事儿,一边溜溜达达地走到御史府大门前,
御史府红墙高耸,门楼巍峨,门前的两个石头狮子一左一右地拱卫着紧闭的红漆大门,大门上的门环挂在黄铜狮子头的嘴里,锃明瓦亮,金光闪闪。
子夜在门前徘徊,自己该怎么进御史府呢,应聘奴婢?护卫?或者干脆直接报自己的大名,看看那小兔崽子还认不认识自己?
想来想去,子夜觉得还是后一种靠谱,见面三分情,何况还相处过半年呢,勉强也算贫贱之交了。
当下不再犹豫,走上台阶,扣响门环,
没一会儿,侧边的小门打开,一个老家仆模样的人隔着门缝问:
“小哥,你找谁?”
哦,忘了说,为了方便行动,子夜女扮男装。见老人问,子夜开门见山,
“老丈,我找上官桀,我叫刘子夜。”
自家公子的名讳被连名带姓的说出来,那老仆皱起眉头,但出于老人的涵养,还是说道:
“我家公子一早便陪着小姐去南山打猎去了,你有名帖的话,留下名帖便是。”
名帖就是名片,子夜没有。
“你就跟他说刘子夜来找过他了,明天早上我再来。”
这么非常时期还出去打猎,说明没啥事儿,子夜说完不等老仆反应便潇洒离开。
子夜溜达到京城最繁华的永安街上的时候,天色已晚,西边只留下一片太阳的余晖。
走了这么久,子夜的腿有点酸,肚子也有点饿,她左看右看,想找个客栈住下,顺便吃点饭。
可客栈还没看见,就先看见一座彩灯辉煌的彩楼,彩楼有三层,每一层都挑着许多彩灯挂着围纱帐幔,显得仙气飘飘。
大门上“丽人楼”三个□□大字横亘东西。
大门前排着许多车马和轿子,不断有人从车马和轿子上走下来,走向大门,热情的招呼声此起彼伏,
脂粉的香味儿和娇笑声不断从打开的窗户溢出。
子夜站那看了半晌,暗道这就是古人的夜生活,有钱人的销金窟了。
子夜正感叹无论什么朝代,有钱人真好的时候,就听一阵疾驰的马蹄声转瞬来到近前,接着一个凉凉的声音从马上传来,
“刘子夜!”
声音不熟,语调有点熟,子夜转身抬头,就见左前的道路上来了一队马队,共有十多人,为首的是一匹神俊的枣红马,马上端坐着一个年轻男子,男子内穿白衣外罩烟灰色外衣,眉眼俊秀却异常冷肃。
年轻男子的样貌虽和小时有些变化,但那眼角眉梢的表情却和小时如出一辙,子夜微微一笑,故意问道:
“谁叫我?”
“你觉得应该是谁叫你?”上官桀坐在马上淡然反问,
子夜嘻嘻一笑,
“呵呵,好久不见,你一切可好啊?”
上官桀依然淡漠,
“好如何,不好又如何?”
子夜仔细打量上官桀,上官桀自小皮肤就白,长期养尊处优的生活让他的皮肤看起来更加的细腻光滑,身上穿的是上好的绸缎,衣襟和下摆上的金银绣更显出低调的奢华。
子夜把上官桀从头看到脚,无论怎么看,也不像过得不好。
子夜看过半晌,嘿嘿干笑一声,
“好也罢,坏也罢,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哼,”上官桀用一声冷哼回答了子夜的嬉皮笑脸。
子夜站在地上一直仰着脖子跟马上的上官桀说话,上官桀却没有半点要下马的意思,
“我说,故人重逢,你还端坐马上,是不是不大合适?”子夜不满,
“何处不合适?”上官桀问得认真,
子夜被问住了,她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一般人听见也就下马了,谁知道这孩子身子长大了,心眼却没跟着长,
“你坐那么高,我抬头看你脖子有点疼啊,”
为了逼真,子夜边说还边揉了揉脖子,
上官桀不为所动,瞥了眼子夜揉脖子的手,淡淡道:
“你难道不是因为太想进丽人楼,才把脖子抻伤的吗,”
“卧槽,”
子夜气得爆粗,她刚刚就是探头看了看热闹,至于就把脖子抻伤了吗,这个糟心的小崽子,是想为十年前的事情报仇吗,
子夜瞪着上官桀正要发飙,就听旁边有人笑道:
“丽人楼虽也是勾栏院,招待的却都是皇亲国戚,豪商富贾,文人清流,和普通的勾栏院还是有区别的,小哥想进去见识见识也情有可原,我看改日不如撞日,今天就由我做东,请两位到丽人楼一叙如何?”
子夜的目光一直放在上官桀身上,倒是没注意还有别人,听那人说话,子夜才把目光移转到上官桀身边的一个红衣男子身上。
红衣男子也不大,十八九二十左右岁,长了一双狐狸眼,吊梢眉,薄唇翘鼻,在红衣的衬托下更显得像个火狐狸,他笑眯眯地看着子夜,子夜从里面看出了一抹兴味。
小狼崽子虽然呲牙的时候不可爱,但笑面狐狸,子夜更不感冒,
“无功不受禄,在下——”
子夜话没说完,肚子就应景似的发出 “咕噜,咕噜”的叫声,
声音太大,丽人楼的喧闹声都没能将叫声掩盖住,
上官桀恨铁不成钢似的看了眼子夜,子夜却完全无所谓,嘴巴不吃饭肚子就会饿,饿了就会叫,这就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样自然,没啥丢人的,
“我肚子饿了,就不奉陪了,回见,明天再去御史府找你啊,”
子夜话是对上官桀说的,说完转身就要走,
“刘子夜!”
上官桀似乎生气了,他策马追上子夜,伸手就拉子夜上马,子夜本来想错身躲开,没想到小孩心眼虽然没长,但功夫长了,
稍微错身不但没有躲过,还被抓个正着,接着被一拉一扯,就被带上了马,子夜不算矮,但坐到马上才发现靠在上官桀怀里的自己竟然显得十分娇小,
这个发现让子夜有些懊恼,她竭力坐直身体,不满地叫了一声,
“喂~,你……”
子夜话没说完,就听上官桀对红衣人说:
“商兄,告辞……”
被无视的红衣人目光灼灼地看着一骑两人从他面前飞驰而去,喃喃道:
“有意思。”
子夜被上官桀收拢在怀里疾驰,心中颇为不乐,保护者不如被保护者,任谁也高兴不起来,
“小子,功夫见长啊,”子夜在马上喊道。
上官桀用沉默回应了她,
还是这个德行,不高兴就装高冷。
被径直带回御史府的子夜坐在上官桀的书房里,对着满桌子糕点却没什么胃口,她一向不喜欢吃甜食,
“我想——吃面,”
埋首在书桌后不知在写着什么的上官桀闻言抬头,扫了一眼桌上的各色糕点,似乎想说什么,终是什么都没说,对伺立在门边的丫头说道:
“让厨房煮面,”
丫头蹲身行礼走出去传话,子夜好奇地打量这间书房,书房阔大,北面的书架上摆满了书,书架前是一张巨大的书案,书案边上是青花瓷大缸,缸里放着许多画轴。
东边一个长条案,案上摆着各色玉雕盆景,绿梅玉雕,白玉兰玉雕,玉葡萄紫中带青,福寿桃红尖绿叶,白玉和合二仙……
子夜仔细观察这些玉雕的雕工和玉质,心中暗道随便一件拿回现代,那都绝对价值连城……也许是子夜看玉雕的目光太过炙热,
就听一个凉凉的声音从书案后传来,
“这里的东西少了一件,你下半辈子就要在牢狱中度过了,”
“啥?”
子夜从椅子上跳起来,怒瞪上官桀,
“上官有真,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这么跟我说话,”
上官桀抬眼看着子夜不语,
子夜被看得莫名心虚,气哼哼地坐下,顺手拿了块糕点塞进口里。
糕点很是甜腻,子夜差点被甜死,忙喝了一大口茶把糕点送下去,好不容易把口中的甜腻感冲掉,刚要吐槽糖不要钱了吗放这么多,就听门口守门的小厮说道:
“公子,公孙御史到了,”
子夜一听,知道是公孙弘到了,但在自己家称呼主人官衔,是不是有点奇怪啊……,子夜正在乱想,就听上官桀说道:
“请,”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随着一声请字,踱着稳重的八字步走进书房,
中年人身高中等,微胖,一缕须髯有些许花白,红黑的面皮在红色官服的衬托下,显得精神奕奕。
他进门先扫了一眼站在圆桌旁的子夜,然后和蔼地对上官桀呵呵笑道:
“呵呵,老夫听公子有客,特来看看,没有打扰吧?”
话,说得很客气,一点不像是相处了十年的关系。
上官桀站起身,指着子夜道:
“公孙伯父客气了,这是我的一位故友叫刘子夜,”
“子夜,过来见过公孙伯父,”
子夜虽然诧异眼前两个人客气的过分,但仍走上前,抱拳为礼,
“公孙大人,在下刘子夜,”
公孙宏手捋须髯,上下打量子夜,然后缓声问道:
“哦,刘子夜?今年多大了?家住哪里啊?”
一上来就查户口的架势让子夜怔了怔,她看了眼上官桀,上官桀却把眼神滑开,没有要为她解围的意思,
“在下是山阴县人,今年十九岁,”
“十九了?倒是看不出来,成亲了吗?”
我靠了,古代的老人家也这么八卦的吗,子夜心里翻了个白眼,却又不得不答,
“还……不曾……”
“十九了还不成亲,可是有心上人?”
子夜简直了,如果这次要回答没有,接下来是不是还要问她想找个什么样的,然后说某某某很适合她啊,
就在子夜忍不住要说:“在下身有隐疾,不能成婚”的时候,上官桀及时咳嗽了一声,
“伯父,请坐,”
公孙呵呵一笑,
“不坐了,天不早了,你们也早点休息,我刚让老吴带人把洛园的暖阁打扫出来了,你的朋友就暂且住在那吧。”
公孙宏貌似随意地说完,就抬头看上官桀,似在征求上官桀的意见。子夜觉得公孙宏应该没有叫人收拾所谓的暖阁,而只是单方面地想确认自己是不是要留宿御史府。
上官桀似乎没看见公孙宏征询的目光,只道:
“伯父不必费心,她会和我同住,”
“这……”
公孙宏蹙眉,正想说什么,门外就传来丫头的声音,
“公子,面到了,”
“端进来。”上官桀吩咐,
两个丫头拎着食盒走进来,见公孙宏在,便一起给公孙宏行礼,
“老爷,”
公孙宏点头,然后问上官桀,
“公子,晚饭没吃吗?”
上官桀答道:
“我吃过了,是子夜没吃,”
上官桀说到子夜,言语间是不避讳的亲昵。
公孙宏听完,眉头皱得更深,但终是为官老练,没再说什么,只说:
“既然如此,老夫就不打扰了,”
“我送送伯父,”
上官桀说着送公孙宏走出书房,子夜看着一老一少走出书房,不禁心思电转。
子夜不知道公孙宏是不是看出了自己是女扮男装,但她明显感觉公孙宏对自己的出现是十分不欢迎的,但却碍着上官桀不便多说,虽然其实已经盘问了不少了,
公孙宏和上官桀之间的对答也很奇怪,没有半点亲切熟络之意,一切对答与其说是伯父对子侄,更像是下级对上级。
想到上官桀这十年来,每天都生活在这种客气当中,不知怎么的,子夜心中一酸,
一个孩子最需要的是爱,而不是隔着万水千山的谦卑客气。
“还不吃?”
凉凉的声音打断了子夜的惆怅,
圆桌上的糕点都已经收走,换之的是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面,一碟子糟鸭子,一碟腌鹌鹑,一碟素炒百合,一碟豆腐皮。
子夜看着眼前的面,抿了抿唇,问:
“有真,你要不要也吃点?”
也许是因为刚刚对上官桀起了怜惜之心,子夜的语气是难得的温柔,上官桀明显怔了下,马上又恢复冷漠,淡淡道:
“我没有吃夜宵的习惯,”
说着便向书案后踱去,
子夜对着上官桀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暗暗吐槽上官桀是冰脸王,幼稚鬼。
不过,看着上官桀一脸冷漠地坐在那写着什么的时候,子夜突然心中一动,起了逗弄之心。
‘有真!’
子夜故意甜蜜蜜地喊,
上官桀皱眉抬头,
“我一个人吃没胃口,陪我一起嘛,”
子夜被自己甜腻的声音弄得身体一抖,鸡皮疙瘩扑棱扑棱往外冒,她搓搓自己的胳膊,妈呀,她真的不适合台湾腔,
子夜正要恢复正常语调承认自己刚才在胡说,就感觉一个身影坐在了自己旁边,
子夜诧异看去,可不就是上官桀,
上官桀看到子夜诧异的目光,眼睛略偏了偏道:
“不是一个人吃没胃口?”
子夜哑然,这男人竟然吃这一套,果然台湾腔老少通杀啊。
其实她已经饿过头了,现在反而不怎么饿,但也不知是不是有人陪着吃的缘故,子夜越吃越香。
上官桀吃东西很慢,慢条斯理不疾不徐,但等子夜将碗里的面吃完,他也刚刚好吃完。
“还是你最好了,”
子夜吃得心满意足,身心舒畅,顺手去拍上官桀的头,
在她心里,上官桀依然是那个小大人似的男孩,虽然冷淡,却从没拒绝她所有暴力的亲近,
手,被抓住,
“我哪里好?”上官桀盯着子夜问,问得很认真,
子夜最怕上官桀这种将玩笑当真的反问,不过她从某剧里看了不少撒娇发嗲的镜头,虽然会恶寒,但好像有用,
“你哪都好,”子夜嬉笑着回答,
“果真?”一本正经的表情,问得更认真。
“自然。”
子夜干笑。
“好,沐浴去吧。”
“啊?”
子夜瞪大眼睛,前一句和后一句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樱儿,你带她去沐浴,”
上官桀从圆桌站起身,吩咐门口伺候的大丫头。
话题跨度太大,子夜的有点懵,同时听到沐浴两个字的时候,心头还掠过怪怪的感觉,她看看已经转身回到书案后的上官桀,又看看等她走的丫头,
应该就是字面的意思,
走了一天,出了不少汗,冲个澡不是很正常吗。
子夜对自己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