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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乱民窟外的两座石狮像前,支着几张破烂的长条木桌,黑油油的土碗跟铜钱串子似的,摞了满桌。
不多时,晨雾散去,粥也熟了,睡梦中的流民闻着香味儿就来了。
蒸腾雾气中,皱皱巴巴的脸上眼睛亮亮的,个个都伸长脖子,你推我我推你。
人群之外,院墙拐角处的屋檐下,灰扑扑的脸上射来一束跃跃欲试的目光。
前脚迈出去,后脚又不动了。
破烂白衣,左臂渗血,右臂脱臼,此时的余越和难民无异。
但她过不了心理那关。
施粥是给需要的人,她不需要。
“咕咕咕……”
昨晚从紫竹林逃到乱民窟后,水米未进,肚子已经抗议几十次了。
自尊心再重要,能比命重要?
瘦削的后背贴着湿冷墙壁,双脚用力蹬地,余越勉强从茅草堆里矗了起来,虽然是以一种奇怪的姿势。
只要没人看见就好。
只要偷偷喝上一口就好。
“姑娘,你受伤了,我来帮你包扎吧。”
年轻男子的声音直冲天灵盖,就跟在脑门上方说话一样。
身后跟着六个侍卫,官家打扮,前面两个手持长矛,中间两个肩挎药箱,最后两个拉着一块黄底棕边的布幅。
布幅上,“郡马义诊”四个水墨小篆一字排开。
“我看姑娘面色发白,形体消瘦,唇舌色淡,多是血虚失荣或者……”
郡马一个眼神屏退左右侍从,俯身靠近余越,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道:
“姑娘可是来了月事?”
余越没有回他,算是默认。
同时也默许他的指腹按上她的手腕。
已是暮春入夏时节,虽说昨日下了些雨,但今日已然放晴,多有暖风熏人之意,但郡马的指尖却如此寒凉。
不知把脉把出了什么,他似乎在为她担心。
细碎刘海遮挡下,也可瞧见他浓眉微蹙,神情不悦。
眉眼之间,似乎有几分故人的影子。
“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我家郡马已经跟郡主成亲了。”手持长矛的侍卫在余越身后小声嘟囔。
“姑娘,你这是心火旺盛加上肝气郁结、中焦不通,还有一些……”
郡马的鼻梁高而挺,皱鼻的时候,一整个山根向上隆起,待说话时,又落了下来。
余越就这么看着郡马的山根起起落落,末了也没回答她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余越又问了一遍。
听起来很不讲礼数,但郡马还是拱手作揖,回道:
“在下梅思君。”
梅?
这个姓氏在益州城很少见,驸马的外貌特征也不像是本地人。
余越一时想不起记忆中究竟有没有姓梅的人。
“可是外地人氏?”她问。
“姑娘,我家郡马已经跟郡主成亲了。”侍卫长矛杵地,以示抗议。
“无妨。”郡马抬手让侍卫退下,又对余越说道:
“我看姑娘不像是无家可归之人,兴许是遇上了什么困难。姑娘若是不嫌弃,可先行到府上稍作休息,待在下处理好这乱民窟的贫苦百姓们,再回府里一叙。”
郡马的身后,几个侍卫在排起长龙的队伍左右走动,发放些应急的草药,却被那群短褐穿结的人当成食物,狼吞虎咽吃下肚。
吃完,纷纷朝侍卫伸手,两眼放光地说还要。
若不是侍卫身强体壮,手里又拿着武器,他们恐怕能把侍卫都掏来吃了。
一想到自己昨天还在这乱民窟里睡了一晚,余越只觉得后脊发凉,一阵后怕。
不管去哪里,都比待在这里强。
*
送余越回去的侍卫是郡马的心腹,过益州城门的时候,“郡”字令牌一亮,四五个守卫都弓腰行礼,未查车厢便挥手放行。
有个记性好的守卫,望着车尘远去,忽然说了句:
“郡马这个月好像去了两次乱民窟。”
另一个守卫翻开竹篮,扫了一眼白花花的鸡蛋,对挎篮的妇人说了句‘过’,接着又说:
“怎么可能,你记错了吧,郡马一月一次例行乱民窟。再说了,你记这干嘛。有这功夫,不如多抓几个‘疯人’,多卖几个钱。”
‘疯人’,在益州城,尤其是益阳镇,指的是精神错乱,不能控制自己行为,做出一些发疯癫狂之事的人。
见人就咬,见狗也咬,见树也咬,有的发病重的,甚至会啃地皮。
郡主府的丫鬟讲起‘疯人’时,恨得牙直痒痒。
就是因为这些到处作乱的‘疯人’,益州城近一年来都严行宵禁。
大街小巷的灯笼亮起之时,便是关门闭户之日。
去年上元佳节约定相见的公子,也因宵禁没能赴约,结果立春后就娶了他人。
一说到此,丫鬟小菊抽出袖中泪巾,抹着眼泪问道:
“姑娘可是郡主请来消灭‘疯人’的道修?”
余越摇头,树荫下的她尴尬地搓着手掌,不知要怎么安慰小菊。
刚进郡主府时,其他几个丫鬟都嫌余越脏兮兮的,上下瞟了她一眼后,就各找理由推脱离去。
只有龇着牙花子的小菊愿意搭理余越。
烧热水,送衣服,涂药膏,甚至还帮余越接好了脱臼的右手,带余越到花园里散步赏花,饮食喝茶。
凭小菊的机灵劲,能看出余越是一个道修并不奇怪。
“郡主请的是哪家的道修?”余越问道。
先探探是不是仇家,不然一会儿撞上了尴尬。
“自然是捉妖驱鬼最厉害的长生道啦。”
“有人说,‘疯人’是被小鬼上身的人,小鬼一会儿上这个人的身,一会儿上那个人的身,到处乱窜,被小鬼上身的人都会发疯,到处乱啃。”
小菊就势做出一个龇牙乱啃的神情。
到处乱啃?
昨日在踏歌楼时,有个红衣歌妓好像就是疯了一样,抱着桌腿啃,把桌腿都啃成了漏斗形状。
余越本无意插手,只因歌妓小腹隆起,似有胎儿。
余越便摘下头上的白纱幕帷,并借此为法器,施法驱走了在她身上作祟之物,最后还把白纱幕帷留在了歌妓身上。
短时间内,那白衣小鬼不会再找上她了。
只是不知歌妓那腹中的胎儿,后面有没有保下来。
毕竟小鬼附身,对大人对胎儿都是致命的危害。
“呀!好像是道修哥哥来了!”
随着小菊的一声惊呼,余越转身,眼神追随小菊远去的身影。
穿过假山,绕着曲折回环的水桥,最后在海棠门前,果真有个身穿湖蓝衣衫的长生道修,一脚踏进庭院。
当他在小菊的引路带领下来到石桌石凳前时,余越看到他眼里的诧异与潮湿。
他眉毛皱紧,视线收缩,嘴角微有怒意,但浅棕色的眼眸里又藏着些许按捺不住的欣喜。
余越也不知他究竟是喜是气。
她只是缓缓站起身,微微仰头,在泪水溢出眼眶之前,先道了句:
“周梧师兄,好久不见。”
最后一个“见”字的颤音,她实在压不住了。
胳膊被抓住,整个人被揽入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粗糙的衣衫有点扎脸,熟悉的皂荚清香应该还是来自正南山上的那棵。
她稍稍垫脚,脑袋枕在周梧的肩上,双手自然环抱在周梧腰间。
感觉到对方在用力将自己抱紧后,余越将他的鬓发抚到耳后,以示回应。
一如许多年前,她踮起脚尖,他蹲身在下,让小小的她够着他的脖子,爬到他身上,顺便在他的耳边别一朵小黄花。
“好久不见,小师妹。”
周梧的声音贴着耳朵传来,嗡嗡的,像在听自己说话,又像在水里听他说话,晃晃荡荡,不真切。
明明三天前,她还在烟霞关外的黄沙大漠打打杀杀,生死一线。
现在居然在这个温暖的春天,在她一辈子都不可能会踏足的郡主府,在这个两个人都出现得莫名其妙的时刻。
她居然和周梧师兄重逢了。
又想到昨日死里逃生之时,苍茫大地,无人可依,她一整个晚上都笼罩在深深的恐惧与绝望之中,睁眼直到天亮。
想到这,她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师兄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我收到信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了。”周梧解释道,放开了余越,袖口顺手擦去余越眼角的一点泪渍。
“我一路紧赶慢赶,昨日才赶到益州城。”
微风吹落满树甘棠,其中一朵掉进了小菊送上来的茶盏上,漾起一圈涟漪。
周梧也不将其挑出,直接和茶水一起喝进肚中,缓解喉咙干涩。
“我一直在紫竹林渡口等你,一直等到现在。眼看与郡主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我这才离开了紫竹林渡口往郡主府赶来。”
“谁知竟在这里碰上了。”
周梧干巴巴地解释着,余越却不买账,一撇嘴,呶呶道:
“谁知道你是不是糊弄我的呢?”
“我可以作证。”
女子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确实是我约周梧道长此时来我府上一叙。”
阁楼二楼上,郡主半个身子探出栏杆,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
目光之中,有审视,亦有好奇。
郡主身上织金绣锦,金线密集,阳光下一闪一闪,夺人眼目。
余越眯缝着眼,看不清楚,但总感觉郡主身旁似乎有一个黑色的人影。
那个人影,与昨晚在她面前拔刀相向的逆徒有几分相似。
昨晚,就在他拔刀的一瞬间,她快他一步,自然而然地倒地装死。
待他在她身旁蹲下,默默地不知盯着她看了多久之后,他终于俯身慢慢朝她贴近。
她感觉到他的影子落在自己身上,他身上的墨香钻入她的鼻腔,最后他的鼻息贴近她的脸颊,一股温热喷到耳垂上,整个耳根都痒痒的。
她怦怦乱跳的心突然一瞬暂停,片刻之后,她才反应过来抽出怀中的匕首,一个翻身将其扑倒在地。
“哧——”
匕首狠狠扎进他的胸膛,入骨三寸,留了三寸,她没有推进去。
因为她看到,他的身边躺着一具尸体,正是追杀她的那个黑衣人。
原来他拔刀,不是为了杀她,而是为了救她。
“怎么?不敢亲手杀我吗?”
他问她,就像她曾质问他的那样。
他双手交叠,枕在脑后,下巴缩着,后脑勺微微抬起,望着趴在自己身上愣神的她。
见她犹豫了。
他向后倒去,抽出手来,宽大的手掌包裹她的小手,向下用力,将匕首又推进三寸。
暮春的夜晚真凉。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