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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府邸,五具尸体一字排开,死状相似,皆是面呈青紫肿胀,角膜浑浊,全身肌肉僵硬,尸体局部干燥。
根据郡主的描述,左边三个脸上已经长出褐色尸斑的女子死于一周前,右边面带血色稍显新鲜的男性尸体死于两天前。
几人死之前都是发了疯似的到处乱啃,先啃人,啃不到人就啃桌子椅子柜子,再则就是啃树皮草皮墙皮,总之牙根痒得根本停不下来。
等他们终于安静,什么都不啃了的时候,整个人又突然直直向后倒去。
一探鼻息,人都走了好一会儿了。
见周梧从箱箧中取出一个三叉形的法器、一捆红线和零散的铜钱,郡主以袖掩鼻,在小菊的搀扶下后退三两步,说道:
“我就说有小鬼吧,梅郎还不信。非得把这‘疯人’的活往府里揽,不知道要对这些尸体做些劳什子。花些银两我倒不在乎,可千万别惹了晦气。”
呵呵。
余越干巴巴陪笑两声,不去看郡主的眼神,却感觉郡主身旁那人的目光还在朝自己看来。
从阁楼上下来时,那人的目光便落在了她身上。
说不清是杀心还是恨意,他目光灼灼,烧得她心焦,慌慌的,想来想去,她也没做错什么。
郡主没有介绍他,她便装作不认识的样子,乖乖跟在周梧身后。
周梧和郡主交谈时,余越无聊,在郡主府的后花园里四处乱瞟。
眼神偶尔不小心碰上傅有淮的目光,蓦地就想起昨晚匕首没入他胸膛时的那一幕。
他的眼神没有痛苦,只有凄凉,清灰色的眸子像覆了一层霜。
在他抓着她的手,将匕首推进他胸膛的那一刻,霜融化了。
她清晰地看见他眼眸中倒映着的自己,神色里没有一点慌张,只有一丝痛楚,因为太过用力,右手不小心脱臼。
他为什么会由着她杀他?
她想不通,也懒得细想,安慰自己,既已入了无情道,前尘往事便已一并放下,希望他也懂。
法器摇动,发出叮呤叮呤摇钟的声音,周梧踏起莲花步给尸体做法。
这三清铃的声音,余越在正南山听了十几年,一听就犯困。
眼皮好重,好沉……
她已经连着三天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怎么古铜色的铃铛一直在眼前晃荡作响,跟催眠一样,好困……
好想睡觉……双腿好像已经不听使唤了……
“嘶……”
左臂突然被捏紧,整个人被人用力向上托起,她才不至于倒在地上。
只是伤口的血似乎和刚敷上的药一起被挤了出来,原本粘连着衣服的血肉,突然扯开,冷风又一下子从袖口灌进来,疼得她整个人一下子就清醒了。
“多谢。”
余越抽出胳膊,看也没看左边那人,往右一转,到甘棠树下的石桌前喝了杯茶水。
一股冰凉下肚,再回头时,却见傅有淮正偏着头和矮她一截的郡主窃窃私语。
今日的傅有淮换了身白衣,满背蟒纹暗绣,银色腰封上绣线暗闪,将他本就精瘦的细腰衬托得仿佛精雕细琢一般,竟比一旁郡主的腰都要美上三分。
两人不知聊到了什么,郡主攥着朱衣大袖捂着嘴,曼妙的背影一抖一抖,似乎在笑。
傅有淮满头白发胜雪,长发被风吹落郡主肩头,几缕银丝缠到郡主的凤凰金钗上。
好想把他的头发薅下来。
余越的脑子里突然闪过长矛侍卫的那句:
“姑娘,我家郡马已经跟郡主成亲了。”
都成亲了,怎么不避嫌。
“姑娘在看什么呢?”
郡马的声音突然凑过来,正正对着余越的耳朵,声音大得跟打雷一样。
手一抖,闷青色的茶杯摔到地上,哗啦的声响,把前面几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刚捡起一块瓷片,就见一只手伸了过来,将余越手里的瓷片拿走。
“女孩子还是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
郡马蹲在余越身旁,边说着,手里已经躺着好几块瓷片了。
眼尖的小菊也从郡主那边跑过来帮忙捡拾。
“你也是女孩子。”郡马说道,也不让小菊动手。
三个人蹲在地上,看郡马一个人捡瓷片。
“梅郎,你回来了。”
郡主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温温软软的,满是爱意。
余越却感觉郡马的身子突然僵了一下,捡拾瓷片的动作都放慢了些,给余越一种他在拖时间的错觉。
余越本想站起和郡主打个招呼,却见朱红深衣下,并蒂莲纹的绣鞋旁,一双黑色皂靴赫然出现在眼前。
余越突然也不想站起来了,磨磨蹭蹭的,跟郡马一起半蹲在地,恨不得将地上的碎瓷渣子都捡起来。
或者说,捡一捡地上的甘棠花也行。
“师妹……”
救命稻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余越得救似地应了周梧一声。
许是蹲得太久,起身的一瞬间眼前一黑,脑袋沉沉的,整个人原地打转了几步,才站稳脚跟。
身后半伸的手,在看到她匆匆忙忙赶向周梧时,又收了回去。
“你们是不是认识?”郡主问道,也用下巴点了下周梧。
从阁楼上下来的时候,她就觉得他们三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奇怪。
当时情况不太明朗,她忍着好奇没问,只是从那之后傅有淮的眼神便一直黏在那个师妹身上。
她甚至怀疑那个师妹是不是传言中的余越。
一身缃色银丝长裙,外披雪色薄纱,对襟处绣着麦穗织锦,素雅之中又带了些别出心裁的设计。
她穿的不像是府里的衣裳,样式在益州城内也很少见,她对长生道的法事也不甚熟悉,但长生道的周梧也跟她如此亲密。
而梅郎,他竟贴心地蹲在地上陪她一起捡瓷片。
她真是他偶然从乱民窟里救回来的吗?
为什么一切都这么凑巧?
她究竟是什么人?
“要想活命的话,不该问的别问。”
冷冰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就是傅有淮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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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周梧验尸的结论,看起来死因相同的五个人,他只能确定其中一个确实是死于小鬼上身,身上有明显的被附身过的痕迹。
但另外四个,他推测是死于中毒,一种很奇怪的毒。一旦毒发,毒素只会持续到毒发期结束,之后不在体内留下任何痕迹。
“你的意思是,城中有人借着小鬼上身的由头,趁乱杀人。”郡主总结道。
周梧将擦了手的帕子放回铜盆的边沿,冲端水的小菊礼貌道谢后,回道:
“请郡主恕罪,长生道向来不问政事,在下不敢多言。”
躬身作揖,以示歉意。
余越也跟在周梧身后,躬身作了一揖。
郡马这才意识到余越的身份,不分场合地突然道了句:
“原来你是长生道的。”
余越双手交叠,躬下身时,偷偷用余光觑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抬起头来时,却毕恭毕敬地应了句“是”。
“你叫什么名字?”郡马又问。
余越只恨那个手持长矛的侍卫没有在此,不能提醒他一句:
郡马啊,你已经和郡主成亲了。
你现在问这个问题,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啊。
郡主看她的眼神跟刀似的,恨不得下一秒就刀了她。
然而在刀她之前,余越察觉到郡主似乎默许了让她回答这个问题。
郡主似乎也对她的身份感到好奇。
“在下……”
余光瞥了眼楠木藤椅上的那个身影。
傅有淮好整以暇地端着茶盏,撇开浮末,并不关心几人之间的拉扯。
只是他的黑色皂靴前脚掌踮起,小腿处的墨紫色云纹长衫轻微颤抖。
“在下……小鱼儿。”余越最后说道。
“小鱼儿?”郡主向前一步,追问道:“那你大名呢?”
郡主的反应有点大,余越满眼困惑地回道:
“我就叫小鱼儿啊……我五岁就被师兄捡回正南山,当时年纪小,只记得自己叫小鱼儿。”
越说,余越越觉得自己描述的,好像郡主失踪多年的亲人。
好在郡主并不在意她的身世背景,而是转头看向周梧,对周梧发问:
“她真的叫小鱼儿?”
怎么突然问周梧。
余越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怦怦乱跳,太阳穴突突作疼。
周梧师兄从来都不说谎,要是暴露了就尴尬了。
早知道就实话实说,余越这个名字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嘛!
余越偷偷看向周梧,只见他垂着的手紧紧攥住袖口,松纹暗绣的袖口随他颤抖的手轻轻晃荡。
就在他捏紧拳头,准备回答的前一秒。
“长生道修不说诳语,你为何还要一直追问?”郡马问道,替余越鸣不平。
郡主脸上的疑虑是烟消云散了,但被郡马凶了之后,明显一脸不快。
“小鬼上身之事,长生道责无旁贷,自当全力为民除害。”
周梧将话题一转,继续说道:
“至于中毒之事,还望郡主与郡马多多费心。”
双手抱拳转向郡马,周梧接着说道:
“听闻郡马是远近闻名的回春妙手,想必有郡马的相助,益州城的‘疯人’之乱很快就能解决。”
说完,周梧作揖说道:
“在下与师妹就此告退。”
周梧一连串话说下来,根本不给任何人打岔的机会,说完就走。
余越乖乖跟在身后,望着周梧红得发烫的耳根偷笑。
“师兄……”
走出郡主府邸时,斜阳漫天,落日余晖染红浅黄衣衫,像扯了夕阳披在身上,映得余越脸上的笑容亮堂堂的。
“看在你帮我撒谎的份儿上,我给你个线索。”
食指戳了戳肩膀,肩膀往一旁躲开,看来周梧还在生气。
余越一手扯着周梧的胳膊肘,一手两指并拢举过额头,边走边说:
“师兄我向你保证,以后绝对不当着你的面撒谎。”
脚步突然停下,余越走快了一步,又立即退了回去,笑嘻嘻问道:
“师兄你不生气了?”
周梧双手环抱,往左边一支棱,将余越的手甩掉,问道:
“你当年为什么突然去了无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