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偌大的宫室四周漆黑一片,唯有一方小屋中明明灭灭,点着一豆灯火。
破漏的屋子里唯有一床一柜,少女身着黛青色道袍,支着颐蹲在床边。她侧身拨了拨将灭的炭火,半眯着眼困倦地往床上看。
这人伤成这样也不知救不救得活,刘潆没将他带回平阳宫。
自她半背半搀,好不容易将人弄到偏殿,已经过去了两个多钟头。江斐浑身湿透,血不知为何怎么也止不住,用炭火也烤不干。
刘潆跟着师父修道多年,自认见过许多怪像,这少年排在榜单里,却也堪称一句邪性。
刹那间,寒风凛凛撞开窗门。院内梧桐叶声娑娑,刘潆关上窗子,屋内灯火明暗几许,火光乍灭。
远处传来鼓楼钟声,子时已到。方才如同溪流一般的血液颜色陡然加深,凝聚成块。几缕细丝反复穿梭着,像是在以极慢的速度缝上他胸口几处见骨的血洞。
皮肉翻卷处像是透着风的窗纸一般嗡嗡颤响,明亮的光点如同梭子般来回。
更声刚停,他身上大部分的伤口便以一种粗劣的针脚缝补黏连,骨肉咔咔作响,隐隐露出其中抖着翅的浅金色虫衣。
刘潆怔愣着避开那活物,手不自觉往回缩,回过神来时,已僵在半空中。
床上的人尚生死不知。
再大的疑问,总也抵不过一条人命。到如今,已容不得她犹豫。便是死在他手上,总也好过她苦苦积攒十数年的功德功亏一篑。她不能。
师父算到今日,违逆天道寄了那样一封信笺前来。师父当知道,她不能,也绝不会做出第二种选择。
这本就是她的命数。
她无计可施,只好拿出荷包里的瓷瓶,倒了粒丸药给他服下。
他的身体凉得像冰,脸色也仿佛濒死,实在教人走不开。
刘潆拨开黏在江斐额上的乱发,伸手探了探他的体温。
还烧着。
铺天盖地的箭雨燃着火射入院墙,妖异的大火与日同辉,有生命般将黑暗中的宅院刹那吞噬。
阖府上下如同夜幕笼罩的密林,云层随风而动,露出其后的森森圆月,如同困兽抵着喉管露出擦白的獠牙。
风声越大,更声不止,府中再无人声。
跑出来的杀,躲藏起来便烧。
尸山尸海如同收尾相连的塔石,从正门开始一路层层堆砌。遍地的血海之中剩下唯一一处完好无损的小院,成为整座尸山的尽头。
数不清的符纸给整个小院裹上一层脆弱的壳,烈烈的风盘旋在空中,上下翻飞出令人不安的利响。
女子细瘦的脖颈扭曲成结,此时颓然耷拉着,她的双手被男人制在膝下,任凭他的手专心在女人胸口巨大的血洞中摸索,直到血液喷溅,他掏出一颗形状完好的,跳动的人心。
她方才挣扎得那样起劲,仿似能以血肉作为那小鬼的盔甲。现下没了这颗心,也不过是一具粪土一般的尸身。
她的眼睛兀自哀哀睁着,仿似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折断她的脖颈,轻易如摘下一朵绰绰的花。
雨珠坠落如刀,他眼瞳赤红,长笑似快意至极。他收回术法,劈开矮柜,捏着小童的脖子将他掼起。
“那女人拼死护着,我道多宝贝。原就是你这么个废物?”
小童手中匕首刺向他的眼睛,男人兴致缺缺,收在他脖子上的手加了几分力道。颈骨断裂的声音响起,小童的眼瞳黑如尸鬼,不闪不避径直劈向他面门。男人松开手将他丢下,折了匕首,一脚踹在他腹部。小童在地上呕出口血来,听见他嗤道:
“我名昆吾,邪物,我在太泽殿等你报仇。”
冰凉的东西触及额头,血液里传来蚕蛊的躁动。景象模糊成大片的殷红,少年指尖微颤,心中暴起的郁气炸得人杀意横生,古刹晨钟如警铃作响,意识终于渐渐回笼。
耳边传来细微的呼吸声,江斐睁开眼睛,看见少女莹白的手腕。
苍白的指腹上沾连着黑色的血液,斑斑血肉之中尤能窥见细小的齿痕。
望着那点血迹,少年乌黑的眼睛显出浅淡的红意。他的指节捏得发白,压制住自己兴奋的战栗。
凌乱的碎发之下,她的神情寡淡而温和。
她手里捏着打湿的巾子,沾着血腥味的袖子从额上一晃而过,江斐伸手扯住,哑声开口:“不必了。”
少年身上一块好地方也没有,随着他大幅动作,额上的汗细如绵雨,顺着眼角旁那一指长的鞭痕滴下。他的脸色苍白如漆涂,发红的眼睛凉浸浸的,像是打量着爪下幼鼠的猫。
毫无防备地,她的心脏剧烈颤动,弓起身子往后缩,伸出手去,欲从他手里头夺自己的半幅袖。
岂料手腕一痛,刹那间烛火摇曳,上下颠倒。咚的一声,刘潆的脊背撞上僵硬的床。对方的膝盖压制住她的腿,头往下低,他像是一柄锋利的刀,与瘦弱的外表截然不同,他的力气大的出奇。
那只手裹着她不久前缠上的白帛,撕开她残破不堪的衣袖,那宽大的衣袍将脱未脱,险些露出纤瘦的肩。
灯影摇晃,江斐打量着身下不知所措的一张脸,阴郁的眼中宛有澹澹水色。
她皱着纤细的眉,整个人瘦得不像话。纤弱寡白的一张脸上,那双眼睛干净明亮,像是倒映出窗外的月。
明明长相没有半点相似,她在他手里挣扎,却也像支不堪一折的花。
大片柔细的白,暴露在空气之中。她慌张地截住他的手,冰冷的体温传入她的手心,像是拉着一件抵在喉间,凶相毕露的死物。
她的牙关里咬了颤抖的惊声,使了浑身的力道,却丝毫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握住瓷碗,猛地朝地上摔去。
刘潆挣脱不开,被江斐有些粗暴地制住,他从地上捏起一块儿,瓷片猛的刺入,生生剜下一块肉来。
冷汗涔涔而下,她忍着战栗的痛意抽回手,耳边传来江斐冷冷的声音:“不想死,就别沾我的血。”
少年语调平淡,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那些怪异的齿痕和腐肉。
她不是不知他身有蹊跷,但也不代表甘愿以这种方式接受。
话音一落,他松了手中禁锢的力道。刘潆理罢衬裙,翻身下床,往后退开几步。她压下心中愠怒,撕了块帕子将伤口扎着,蹙着眉头看着他坐起来,撇过视线,也不再坚持。
功德簿总不能这样不讲道理,她这样以德报怨,已经需要加上至少一年功德。他是自己不想活了,总不能也算到她头上。
寂静的夜色里,针落可闻。
骨骼破碎的声音,如同放大到极致。
细微的喀嚓声不时入耳,她忍不住抬眼看,少年混不在意地撑着下床,干脆地做着不要命的举动。若不是他身上还在冒着血串子,她真看不出一点儿活人气。可杀她之前,他还不能死。
这人果真是她的劫数。
她忍着气瞧了他片刻,只得挫败地投了降:“先等等,我去给你拿药。”
她话音刚落,也不管他的反应就往外走。掩上门之前指了指一旁的柜子,让他先躲一会儿,等她回来。
少年顺着她指的方向瞥过衣柜,垂着眼,通红的眼尾上扬。
烛台旁落了只振翅的飞虫,扑棱棱地,在墙面上投下扭曲的黑影。
她几乎有种错觉,险些要看见他背后不断胀大的巨大空洞。
江斐的伤口还未上药。她担心赵似派人来打杀他,又不好把昏迷不醒的血人塞到床底下,故一直守着等他醒转。
株云丹虽是虎口夺生的灵药,却也不过是吊着口生气,外伤仍旧需要处理。他身上的“愈合”效果实在有些粗糙,不过没有那些金色的虫蠹,她也没有信心能将他救活。
刘潆踩着细软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平阳宫走。她点着烛火在柜里找药,解开缠着的布条,借房里微弱的灯光瞥见了自己的手。
刘潆借着烛光对镜去瞧脖颈后的皮肤,坑坑洼洼的皮肉里似是有东西蠕动,她疼得有些吸气,在裙摆处擦去满手的滑腻。
先前一路背他过来时,少年的血液避无可避地滴落在她裸露的皮肤上。
碰触过他血液的地方烂成一团,巨大的困惑绞在心头。刘潆拿着剪子,学着他将自己后脖处的皮肉剜下。
她的额上满是细密的冷汗,满手沾染红漆一般粘稠的汁液,捏着瓷瓶在屋中站了片刻,垂下眸,掩上房门,往回处走去了。
窄巷尽头,那方宫室灯火犹在。刘潆推门入内,尚冒着火星的炭盆留在地上,被子上沾着大团的血腥。屋里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
桌上拿石子压着一叠显眼的符纸,上头文字鲜红潦草,似是斑斑血迹。一旁一张帕子展开。
明日午时,以半盆符水将伤处清洗十三次。
窗外寂静的夜幕之中,传来一声嘶哑的鸟鸣。
刘潆愣了片刻,伸手将被套拆解下来,连带着那条帕子一道放在火盆里烧净。
那叠符纸被小心地收进袖袋,盆里稀释的血水甫一倒入草丛中,那及膝的花草霎时凋萎了个干净。
“你混进宫来,究竟有什么意图!”
这句话突兀地在脑海中响起,她的心中猛然一颤,站起身来。
房门来不及掩上,室外寒风幽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