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衙隶属十六卫制下,由威武上将军兼官家千牛卫、裴家家主裴籍统管。
自大魏帝王受命之始,裴氏所得之宠幸亲昵,长安百贵中无出其右者。三百年来大魏历经十帝,裴氏皇后共计六位,更别提百年前那场三族入侵的浩劫后,裴家大都督裴近和把持兵马,摄政协朝长达十年之久,而后更是迎娶了昭阳长公主,自此之后,裴家声势远超前唐五旧姓,成为了大魏朝除却皇族外最尊贵的存在。
建和年间亦如是,裴家家主与今上陪伴长大,情谊非同一般,裴家大郎裴明州为中郎将兼云策营督军,裴家三郎裴砚州为京畿防卫指挥总使,就连一无是处的裴家四郎裴望州也在上月蒙荫领了个正六品昭武校尉的闲职,刚到那几日正新鲜,在北衙提着御刀耀武扬威,好不惹人厌恶。
这几日暑气正盛,一惯贪懒的裴四郎却日日往北衙窑坑跑,有好奇者相问才知,原是他的好兄弟,同样游手好闲的幽州世子,正借用窑坑在烧制手作。
“这还得烧个几日才成啊?”裴四郎手里拿着块半成的石英,状似好奇地问道。
等炉旁那灰头土脸的少年抬眼望过来时,裴四郎的眼神却流连在自己崭新的武袍,冲萧且随挑了挑眉。
少年背脊已被热汗浇得湿透,他直起身来,抬袖往额上轻抹,神色淡淡地往裴四郎腰间一扫,哼笑道,“衣裳不错,就是差了点配饰,等什么时候配上鱼符了,再来炫耀不迟。”
裴四郎大笑着拍他肩膀,语气诚恳地劝说,“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别整日里到处找顽事儿,该求官家给你个正经职位磨练磨练了。”
他扬眉轻拍自己腰上的御刀,脸上露出一丝轻浮的笑意,“就像咱,你瞧瞧,比以前威风多了吧,就连从前对我爱搭不理的崔家娘子,如今见到,也得老老实实喊一声‘裴校尉’。”
“是是是。”萧且随随口敷衍着,一面将裴四郎手中的石英拿起来对光,眯着眼睛,边看边说,“娘子们见了你,都对你刮目相看,可惜一听到要与你说亲,各家都唯恐避之不及。”
裴四郎哼笑一声,脸色不变,见萧且随额上热汗如瀑布一般,又从袖中掏出他寸步离不得的折扇展开为他摇着。
“你懂什么?早些成亲对我可没有好处。我若是娶亲,母亲必定会选长安城数一数二的大家之女,哎,有这样的女郎日日守着,人生还有何乐趣可言,不瞒你说,前些时日,圣人召令我母亲进宫,我心里那个惊慌啊!”
萧且随这才侧过头看他,仿佛嫌他啰嗦似的,蹙着眉,搪塞道,“怎么,福康公主也入不了您的眼?”
自上回春日宴后,福康公主又给他递过两回帖子,有此前车之鉴,他哪敢再理会她,可她毕竟是当朝公主,他也只能吃了这个暗亏,无处申冤。
裴四郎“啧”了一声,摇着头往紫宸殿方向作了个揖,“不愧是幽州世子,兵强马壮,胆儿也肥,这话我区区裴家小四可不敢说,福康公主高贵,无名小子如何能高攀,啧啧,若说非要尚主,我还是觉得,咱们小宣宁——”
他顿了顿,斜着眼睛去观察萧且随的脸色,见他漠不关心的模样,又撇撇嘴,说道,“你在这儿累死累活地给她修补镜子,可知她如今都在公主府养上面首了,听说今日黄昏,又从侧门抬了一轿。你说你,若真这么非她不可,这么多年,你何必——”
少年眸色倏尔转成墨色,砾块猛地敲击炼石台,登时火星四溅,裴四郎惊了一跳,慌忙退后几步,好容易才稳住步子没有当场摔倒。
他拎着扇子指过去,破口大骂,“幽州蛮子,我是多余和你说话,等你在这儿烧成了炙羊肉,或许她才能看你一眼!”
说罢他还等萧且随还嘴,可人家根本不理会他,见他气冲冲地堵在门口,还用懒散的语调调侃着他,“裴四,你挡着光了。”
“好,好!”裴四是个一点就燃的性子,压着怒火说道,“你存心气我是不是,我现在就去紫宸殿找我爹,既然都要尚主了,我不如干脆娶了小宣宁,非得气死你不可。”
萧且随仿佛被他逗乐了,嘴角扬起个大大的笑容,声线嘲弄,“就你?去吧,当心别让你爹给打死了。”
裴四郎细一想,是了,他爹喜爱小宣宁甚至胜于喜爱他,若不是他大哥三哥都已娶亲,只怕他爹早向官家请旨。
真是杀人诛心,罢了!他转念一想,又露个笑嘻嘻的模样,说道,“我不成,子彦莫非也不成,我这就去廨所找他去,萧且随!你就等着气死吧!”
话毕,脚步轻快,两三下就走得没影了。
坐在石台边的少年这才抻了抻长腿,默默然重复了一遍,“又抬了一轿?”
想起李宣宁如今不知所踪,他摇了摇头,不顾汗水辛劳,继续打磨,修复镜子也没有他想象中的简单,单看黏和这块手柄,就得不少功夫。
没多久,门边又传来脚步声,心烦意乱的少年扔开了砾石,没耐烦地问道,“又怎么了?”
“郎君。”
来人却不是裴四郎,柳无寄似乎很是焦急,气息起伏,额角鬓间的热汗丝毫不少于他,萧且随疑问道,“出什么事儿了,舅舅这样匆忙?”
“是你做的?!”
没由来的质问让本就思绪万千的少年愈加燥郁几分,他掀起眼皮,目光沉沉地望过去,说道,“柳参事有话请明说。”
“他在西郊遇袭,是你做的?”
“谁?”萧且随一时没有理解,待见到柳无寄面上的冷霜,才腾然明白过来。还有谁遇刺能让他这副模样,无非就是萧叙。奇了,徐骁身手不错,要伤他可不容易,究竟是谁有这个闲心,费力去招惹一个无名小子?
他“哦”了一声,语调散漫,“死了吗?”
见对面人白着脸色摇了摇头,萧且随冷笑一声,说道,“真可惜。”
柳无寄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靠近几步低声说道,“他对你一点儿威胁都没有,你又何必赶尽杀绝!阿随,舅舅以为上回咱们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把靖卫阁全权交给你,你答应过我,不会为难他!”
他语气痛心疾首,似乎认定了凶手不是别人。少年心里一股闷气来来回回冲击,僵硬着声线,咬唇答道,“令牌就在暗室阁上搁着,柳参事闲暇时自取吧!”
柳无寄屏住呼吸长叹了一口气,看着那少年依然忙忙碌碌地打石头、磨边润,半晌才垂眼说了一句,“郎君太叫我失望了。”
少年没有任何反应,柳无寄道,“好在他福大命大,致命一刀在胸口附近,却没有伤着心脉,好好将养几个月恐怕就会痊愈,郎君一击不成,下回可就再无先机了。”
萧且随冷笑一声,“你让靖卫去护他,以他的武功造诣,不出三日就要被发觉,届时你作何解释?舅舅此举,无异于令我退位让他。”
他嘴角一挑,眸中带着三分嘲意,“舅舅心中有了这样的决断,又何必亲来告知,萧叙是你的亲外甥,我不过是个杂种,等官家知道我是个假货,就全推在我身上,大不了判个腰斩之刑,保全了幽州,又能让萧叙得以回归本位,舅舅也是一大功臣啊。”
柳无寄僵在那儿,片刻后宽大的官袍袖摆轻晃几下,他带着失望和无措与那少年对视一眼,转身离去了。
紧握的掌心掐出了月牙形状的尖痕,少年看向台上的碎镜,心绪慢慢平复,他嘟囔了一声“晦气”,又继续操作起工具来。
——
“他才是幽州世子?”
“不错。”
李桦轻笑一声,说道,“你好好想想,若非如此,长平之前怎会把这个大便宜轻易交给福康?”
是了,先让福康与那萧且随搅和在一处,而后揭穿他的真面目,福康、李柏、圣人主子,一个也讨不到好处,戚妃这边岂不是大获全胜。
楚郢点点头,由衷地赞叹道,“不错,大王好计谋,可惜那日在承江王府,竟让那小子逃过一劫。”
“如今便是不知那徐骁与宣宁的关系究竟如何,若他为宣宁的亲信,转头就把我们的谋算透露给她,你我岂非处于凶险之中,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李桦本意让人收买了葛园的飞翎卫,等过几天“搜查”完毕,便叫那飞翎卫出来指证萧且随谋害徐骁。这样顺藤摸瓜,才好将真假世子的事儿毫无破绽地揭露出来。
谁知下手太狠,徐骁如今昏迷不醒,又让宣宁带回府去。可淄川王府救助他的恩德没道理不让他知晓,于是李桦喊了人每日写金帖去公主府询问徐骁的伤势。
就算他是宣宁的心腹,留个善缘总归是好的。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李桦长叹一声,拍拍楚郢的肩膀,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