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晖公主与你不是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么,为何要告诉你楚郢与飞虹有来往的事儿?”
宣宁也这样问过她,从前宣宁只以为朝晖沉溺于儿女情长,因为楚郢总对她横眉冷对。
可她却不是。
朝晖道,“当然是因为咱们都姓李,而那个男人姓楚。你上回在蘅芜院的话,确实有些道理,人都是会变的,我自己尚且不知十年后的自己会是如何模样,又怎能与他远赴荆西,将自己置于无法挽回的地步。宣宁,自我见到他与你的青衣不清不楚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歇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青衣就算身份不同,也不过是奴婢,朝晖一向傲然,绝看不上婚前就与奴婢私相往来的儿郎。而自己这个宣宁妹妹,因为这个男人连自己的名声也不顾了,竟对她撒谎说已有了楚郢的骨肉。如此耽于情爱,朝晖作为姐姐少不了提点一句,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至于宣宁听不听得进去,就不在她的考虑之中了。
五方蒸饼下肚,那小娘子才感觉好了些,宣宁鼓着小脸,拍拍胸膛咽下了嘴里那口饼,接过萧且随递过来的酥茶轻抿一口。
香滋甘美的奶酥茶滚入喉中,甜腻充斥味蕾,宣宁却再感受不到每回吃甜食之时那魍魉微微的抵触感,“她”真的不在了。
宣宁微不可闻地叹气道,“好甜。”
“你多久没吃东西了?”少年皱着眉,仔细端详着她有些好转的脸色。
茶足饭饱,宣宁困意上头,举袖打了个哈欠,“昨日阿兄被押进了御史台,我与阿嫂晨起去打点,回来她也病倒了,册儿和翠微又从书院跑走,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窜,我在阿兄府上忙了一天,只吃上了两只米饼。”
找了“她”一整天不出现,宣宁就连晚上也没睡好,直到天方鱼肚翻白,才想起或许与那镜子有关,便略略收拾收拾到葛园来了。
宽大的手掌上摊着薄薄的面饼,骨节分明的手指夹住筷箸,将一块清水羊肉捻入面饼中,刷上辣酱料,再依次加上些葱丝、青菜叶一并卷好。
简单的羊肉葱卷递过去,小娘子扬脸对他露出笑容,也顺手将一只啃过的油果子夹进他的碟盘中。
促狭鬼,就夹自己吃剩不要的给别人,也不管别人受不受得了。
少年横过去一眼,小娘子方才哭过的眸子还染着些许绯红,玉雪白皙的面上笑靥似锦,她眸中水波轻转,落在那只果子上,黄澄澄的油果滚着白芝麻,上面还留着一排小小的齿印。
他的心砰砰跳动起来,若能每日晨起黄昏都能见着她,他便是吃一辈子这油滋滋、臭烘烘的果子又如何?
于是他在她的注视下,夹起它放进口中。
宣宁斜着眼看着他面上的雀跃之色,心中打着鼓,萧且随可是从来不吃这东西的,今日怎吃得这样高兴?
他突然就有了的腿脚功夫,很难不让宣宁认为他和自己一样,也有了“魍魉”的襄助。
宣宁不动声色地在承露嚢里头摸索着,待萧且随靠得近了些,她便抽出驱魔符往他额上一贴。
萧且随:“……”
他面无表情地揭下那张符,上面字迹神魔难辨,一看便知是楼观台长史的杰作。正是了,她去司天台读光阴回溯的典籍,又去楼观台请了灵符。
他恍然想起那日于混乱中,她说过,“她”被楚郢下过药,而后便慢慢看不见了。
那个雪山上的女郎便是盲瞎之人。
阿意…究竟是哪个意?难道会是李意如的意?
他思索片刻,拎起那黄符放在桌上,语调散漫,“这是做什么用的?”
宣宁理直气壮,“这是我给你求的平安符,谁让你去个宴会都要被人下药呢!”
她拍拍身上的配囊,说道,“我也有,咱们一人一张,远离小人,洪福齐天。”
萧且随知她在胡说八道,那配囊说不定已经空了,只是他暂且不揭穿她,免得她要恼羞成怒,下面的谈话便无从说起了。
他微微眯眼,仔细看着她,“你方才所说,飞虹的惨状与前世福康类似,所谓‘前世’究竟是从何说起?”
萧且随掌靖卫阁多年,早熟询问之术,宣宁听此言论,面上显有惊措闪过,而后眼珠轻转,是要扯谎的征兆。
只是宣宁思索片刻,却没有找到合适的诳话,可她并不慌张,干脆直接揭过此节,哼着声,“不关你事,我不会告诉你。”
那日萧且随在帐外对她举起琉璃柄,宣宁自然认为他定就是前世杀死福康的人,可飞虹死的时候,萧且随正在公主府沐浴,自她枉死的时间与位置来推断,下手的应就是杀死福康的凶手。
大概因为“她”让二卫跟着福康,福康便没有撞破一些她不该知道的事,因而逃过此劫。
萧且随见她仍不愿说实话,叹了口气,说道,“上回我与你说的梦境之事你可还记得,梦本胡思,飘渺无缘由,可那女郎实在与你相似,日日梦见她陨在荒沙孤城,我…我实在担忧这是上天的征兆,要我阻止你往西边去。李宣宁,你会和楚郢回荆西么?”
宣宁猛地一愣,追问道,“荒沙孤城?”
萧且随点头,一咬牙将他梦见自己在营地抱着她的尸首之事如实交代了。
“你穿着甲胄,带着银鍪?还抓住了个西域汉子?”
李意如的话又回到了脑子里,她死去的那日,楚郢正和她说过,伊川赞布已落入宁王之手。
宁王?她狐疑地看着萧且随,他的身手,的确可以说与徐骁不相上下,样貌上,他俩都是薄唇高鼻,可以说也有几分相似。
可他是幽州世子,是幽州王唯一的骨血,自然数十年后会理所当然地成为幽州王。
大魏的异姓王品阶在三州节度使之下,大都督战功赫赫,没理由会降品封为宁王啊。
也就是这个缘故,李意如与宣宁从未把这个可能往萧且随身上想。
宣宁拧着眉,可若说相识程度,的确她与萧且随才是真正的无所不晓,宁王仅凭阿兄的叙述,真的能对她了若指掌吗?
她试探地问道,“那你可记得梦中别人是如何称呼你的?”
萧且随面上一红,支支吾吾道,“这…我倒不是听得很清楚,不过有个孩子,他称呼我为阿耶。”
宣宁微微疑惑,她不明白,李意如明明说过,萧且随多年后都没有成亲啊,那为何会有个孩子呢。
那少年看她面上不太自然,也很不解自己为何会有个孩子,只得咬着牙继续说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但那孩子有时也喊我‘阿叔’,可他…他是姓李的,别人喊他,‘李遂’。”
萧且随心中狂跳,他养着一个姓李的孩子,或许是因为他娶了一个身居高位的李姓女郎。
当然,如果他真的会娶妻,自然那人只会是李宣宁。
李遂?一连串的信息在宣宁脑子里串成线索,她恍然,拊掌沉思。荆西反叛,留在长安的荆西质子楚遂本应是第一个祭旗,可是他没有死,反而被大都督带至阵前与李意如相见。
那便是了,阿兄登位,他不忍杀死她唯一的“骨血”,便将楚遂改姓为李。再加上李遂多年以来都被萧且随所收养,幼时孩子任性,喊他几句阿耶也在情理之中。
可他为什么不做幽州王?既然他来到阵前,又怎会不以真面目与她相见?
大量的疑团让缺眠的脑子更加混乱,宣宁拧着眉心,嘟囔着,“你怎会是大都督呢?”
“什么大都督?”萧且随看她面上倦困,眼下微青,两只凤眸也遍布红丝,知她这几日辛苦,便劝说道,“李宣宁,你该好好休息一会儿了,葛园偏厢还给你留着的,你去歇会儿?等吃了晌午,我再送你回崇仁坊去,届时路上我们再讨论这些。”
宣宁却再等不及,不管什么缘由让萧且随失了幽州王的位置,但既他就是宁王,那就是完完全全的自己人。
宣宁说道,“阿随,你还记得那日你的细犬在驰道奔走,冲撞我翟车的事儿吗?”
萧且随怎会忘记,就是从那日起,他开始发觉李宣宁与白山茶的不同。
他点头,眸光炯炯,期待着李宣宁进一步的信任。
“那日我本要去赴楚郢的约,可是‘她’来了。”宣宁头皮发麻,想到这些不可思议的奇遇,和这些日子无人述说的苦闷,她焦急地握住他的手臂,“阿随,她就是我,是十二年后的我,你梦见的那些事情,都是她所经历过的苦难。”
宣宁眸中有水光闪过,她从未对他有过这样戒备的神情,噙着小心地望着他,“阿随,你会觉得我疯了么,若是我历经千难万苦,变成你完全不认识的人,你会不会认为是我脑子有疾?”
愤慨像沸腾出了岩浆,炽热的怒火淹没神智,萧且随紧紧握住她的双肩,声音嘶哑,“他真敢如此待你?!”
把她关进暗无天日的水牢,把她送到遥远的雪山,她的眼睛、她的声音,他想象不到那悠长的十年她是如何度过的?
那女郎长久地站立在皑皑白雪中,用已眇的双眸眺望东方,她的心中是怎样的绝望,她会不会在那一刻,或许想过他会去寻她?而他却晚了整整十年才接到她。
原来“她”就是李宣宁。
少年倏然起身,大步走向外间。碧影珊瑚刀架上搁置着那柄漆黑的新亭刀,它躲在刀鞘之中,与他精湛的刀法一样,埋没在幽暗的密室之中从未见过光亮。
可他今日就要将这份幽暗击碎。
“萧且随!你干什么去。”
少年目光冷冽如雪,颈中青筋爆起,按在刀上的手已攥出青白。晴好的光耀照不亮他周身的黑暗,他像是方从修罗地狱中爬行而出的鬼魅,只待出招,便将一切敌手归于腥秽。
幼时日和风暖时,宣宁时常要召萧且随去禁中陪伴玩耍,只要有了她的传召,母亲便不敢再肆意虐行,渐渐地,他便开始期待着晴好,期待着她。
每个人都宠着她,小公主的言行那样跋扈无礼,可他喜爱她,喜爱她的天真,喜爱她的恣意。
这样肆意挥洒的自在为他一生所求。
可他这样肮脏的血脉,怎能污染她这份高贵,所以他退让。
可这份退让却让更加居心叵测的人伤害了她,整整十二年,他如何能再向后退缩?
“李宣宁,没人能那样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