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天色放晴。
西北远山挂起一道彩虹,映衬着层林尽染的枫林添了几分诗意。
街上行人渐多,有人在二楼撑窗远眺,有人在街上清扫积水时驻足仰首遥望。
一辆裹着泥浆的马车在街上轧出泥痕,缓缓停在巍峨肃穆的王府门口。
不多时,朱红色大门里走出一位身着湛蓝袍子的清秀男子。
梓午收起鞭子,跳下车朝男子拱了拱手,“冥夜管家,连姑娘已安全带回。序橙受了重伤,烦请您尽快带她医治。”
唤做冥夜的男子探头左右张望一番,却没有立刻去迎车中女子下来,反倒对一身泥渍的梓午悄声道:“这些交给我,王爷快到府上了,他在宫中又饮了许多酒,你马上换身衣服在门口侯着。”
梓午眼中闪过疑惑,“不该是连姑娘侍候吗?”
这般兴师动众的将人接回来,他迫不及待同连依见面了吧?
梓午不由多看了眼车中惊魂未定的女子,胆子这般小,入了府怕会吃些苦头。
转念她又暗嘲自己多虑,赫连瑾书捧在手心的人,怎会吃苦头?诸多种种岂是她这种身份的人该操心的。
“我们沿途一路风尘,我先带连依姑娘换身干净衣裳,沐浴梳洗完毕再将她带过来。”
冥夜白了梓午一眼,警示道:“你素来稳重,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此刻能让王爷见她吗?”
梓午看着车中酷似阿巳的女子,胸口闷痛,恍然。
今日是阿巳的祭日。
王府中一切与阿巳有关的话题皆是禁忌。
所有到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梓午再无其他可言,依命行事,绕到后门朝暗卫营走去。
半月不在府中,梨林褪去郁郁葱葱,多了几分萧瑟,三五片被雨水浸泡的腐烂发黑的叶子翻飞着擦过梓午沾满泥浆的靴子落在地上。
入秋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
梓午随手摘了一个金灿灿的梨放在鼻间轻嗅,独有的清甜让她嘴角不觉勾起笑意。
连日来的疲惫消散许多,仔细擦干梨上残留的雨水她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妥善放好。
廊下的月季还开着,连日大雨后挂着水珠的花瓣显得愈发娇艳。花园边上的月季没挨住秋风摧残折了十几棵。
身份有别,花园不该是踏足的地方,她站在廊下远远看了一会后匆匆回暗卫营换洗。
不多时,肃穆庄严的王府门口多了一个面容冷清的美貌女子。女子右腕缠着纱布,身姿笔挺,单手抱剑立在石狮子旁边安静侯着。
盏茶之隙,有两排侍卫小跑着散开行人,嵌着珠宝的榆木马车自东南方缓缓驶来。
马夫放好脚踏,一着玄色锦袍的男子走下马车。
男子丰神俊朗,墨发玉冠,刀刻般的俊美面容上带着酡红,此人正是当朝六王爷赫连瑾书。
再见醉酒的赫连瑾书,梓午原本一潭死水的心还是忍不住掀起涟漪。她上前单膝行礼抱剑道:“属下参见王爷。”
赫连瑾书抬眼看了她一眼后,眸光在她靴子上停留片刻,未言一字,径直越过她往府里走。
一双干净不染尘土的锦缎祥云靴与梓午脚上覆满泥浆的靴子对比鲜明。
梓午原本是换了干净靴子的。从花园路过时她忍不住捡了一把枯梨枝,用布条将倒伏的月季绑好。新鞋也跟着脏了。
冥夜紧忙暗推梓午肩膀,“快去!”
梓午望着赫连瑾书消颓的背影定了定神,屏息提步跟上。
尊卑有别,梓午始终同赫连瑾书保持一丈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
从门口往回走,九曲回廊,廊下流水淙淙,映衬着雨后晚霞,宛如仙境。梓午无暇赏景,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她此刻提心吊胆。
前方的赫连瑾书脚步虚浮,身形不稳,醉酒的他全然没了往日的谨慎守礼的做派。
梓午生怕赫连瑾书突然身子一歪一头栽进池塘里。虽说现在尚在初秋,池水算不上冰冷,真掉进去对身体没什么损害。可是堂堂一国王爷因醉酒不慎跌落池塘成了落汤鸡,传出去着实不太好。
梓午苦不堪言,暗卫营日常任务统共两项,一项是奉命执行任务,另一项便是固定日子轮班守卫。
今日正逢她当值,故此方才冥夜才让她在门口侯着她推脱不掉。早知如此晚一日回来躲过去才好。
从门口到寝殿不过半盏茶的路今日硬生生拖成一炷香还未到。饶是她功夫好却对眼前之人毫无办法。若是敌人她完全可以直接把人打晕了扛回去。
对眼前这个尊贵之人,梓午没那份胆量。
赫连瑾书罕有醉酒的时候,平日里梓午值夜都是同影子一般隐在角落里暗中保护。
像这样亦步亦趋地近身跟在他身后还是头一次。
她在身后不由打量他,他身姿挺拔,锦缎束身难掩贵气,冠上的翠竹玉簪趁得他多了丝清雅的气质,少了分往日里的冷冽孤傲。
近些年他做事不再像初回京时那般锋芒毕露,更加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却也离她认识的那个人越来越远了。
自从阿巳离世,她很少有机会这样可以光明正大看他。
梓午无数次告诫自己他是主她是仆,两人身份今非昔比,莫要再妄想。她又无数次忍不住目光望向他,担心他。
这次连依进府,她会彻底放下对他的执念,本本分分做个下属,收起不该有的念头。
在最后一次赫连瑾书险些撞到桂花树被梓午用内力带回正途后,卧房总算近在眼前,梓午暗暗舒了口气。
内室的雕花八仙桌挡住了赫连瑾书去路,他立在桌子跟前怔愣出神。
梓午暗中运气,以防他把桌子当成床榻直接躺上去。
赫连瑾书盯着八仙桌端详一会后擦着桌边绕过去,寻着床榻直挺挺倒下。
梓午拭去额头细汗,心想倒还没醉的太厉害,至少分得清桌和榻。
她小心翼翼地为他脱下靴子,探身捏起锦被两角轻轻盖好。
甫一靠近,赫连瑾书眉头立刻蹙起来。
梓午慌忙后退几步,直退到了门边无路可退才站定。立在原地良久,她抬起胳膊闻了闻后不禁哂笑。她早已经沐浴更衣了,又哪来的血腥气。
十年浴血厮杀,她早已习惯,可眼前的尊贵之人仍是闻不得的。
梓午在门口隔着一段距离远远看着赫连瑾书,暖色烛光映照在他脸上,平添了几分安逸。
只是这样的烛光也难消愁苦,他的眉头依旧紧锁。
她不禁好奇,是否过去三年的这个日子他也是把自己灌的如此烂醉,借此怀念或是遗忘那个女子。
榻上的人抬手揉着太阳穴,过度饮酒让他头疼的厉害。
烛光太过温暖让梓午心软了几分,她摘下几片薄荷叶藏在腰间掩住身上的气息,上前为赫连瑾书注了些内力缓解痛苦。
见他眉头依旧紧皱,梓午将指尖轻轻按在太阳穴上为他按摩放松。
她很小心翼翼,尽量保证只让拇指触碰他额头,生怕手掌和指腹上长年握剑的老茧划伤他的脸。
赫连瑾书原本紧蹙的眉渐渐舒展。
蛐蛐儿声从雕窗传进来,清冷的屋子添了一丝热闹。梓午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梨树,嘴角不觉隐隐带了笑意。
手腕突然被握住,低沉沙哑的声音掩盖了窗外的鸣叫,语调温柔又宠溺。
“再等一等,很快,我就能同你成婚!你会是我唯一的妻子!”
梓午的手僵住,心也跟着漏了一拍,她迅速低头去看他,想要再次确认他的话有几分真假。
醉酒氤氲的薄红让赫连瑾书的五官更加俊朗深邃,只是他紧闭的双眼已经说明了他要娶的人不是她。
也许是连依,也许是已经离开的阿巳。
他刚刚的话显然不是对着她说的,而她这番举动是逾矩的。
梓午快速抽回手,仔细地替他掖好锦被,悄声隐匿在暗处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