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三年,正值隆冬,细雪飘了一夜。
院中那颗苍劲的梅树枝头坠挂着一层厚雪,红蕊褐枝覆白雪,难得美景。
宋晚鸳趴在窗边看的出神。
“姑娘,临府的马车到了。”云娘在屋外唤道。
等了许久,少女才缓缓披上斗篷推门而出。
云娘见其愁容满面,不禁问:“姑娘可是和临府那位闹了不愉?”
宋晚鸳微微一愣,随即摇头道:“云娘莫要多想。”
宋家的宅邸与临府相离不远,行至一半,宋晚鸳却说杂食撑肚,硬要下来走走,平日一刻的时辰,到了临府后已经过了半时。
云娘心想,她家姑娘近日变的好生奇怪,整天就是盯着窗外摇头叹气,刚刚又对着临府的家奴说了谎,姑娘从早到中只食了碗连耳羹,又何来撑肚之说?
瞧这模样,分明是不想见那临府小姐。
可二人又是何时生的嫌隙?换做平常,临府的马车还未到,姑娘就已经欣喜的提前在大门等待了。
宋晚鸳心虚内里苦叹,云娘未经一世,又怎会知那临缨其是个诛心的玉面阎罗。
“怎听家奴说你一路走来?”
临缨见少女冻红了脸,眉头微蹙。
“吃饱了撑的。”宋晚鸳垂眸遮掩恹恹之绪,纤长的睫毛上来时覆着了层寒霜。
他顿愕,轻笑出声,伸指为其拭去,少女的眼睫如蝶翼般微微冷颤,打在指尖处惹人心弦。
临缨眼底微暗,双手覆上她泛红的双颊,问:“可暖和了些?”
灼热的掌心贴着她的面颊,莫名有些痒意。
宋晚鸳鬼使神差地仰头,临缨嘴角含笑,一双微翘的桃花眼里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影子,似醉非醉,活色生香,令她不觉心醉神迷。
宋晚鸳第一次见到临缨时,天正下着蒙蒙烟雨。
临家重慈生宴结束后,与她一同前来的表妹宋妍竟先坐上了宋家马车离开。
她在临府檐下等了许久,车马没有折返的迹象,她眉眼一沉,抓起襦裙便要踏出去,身后传来声声笑意,几位世家小姐正在后处朝她探来好奇的目光。
她顿时红了脸又将步履收回,风吹晃着发簪,宋晚鸳浑身僵硬地站在临府前,望着一辆辆离去的车马,透亮的杏眼里逐渐氤氲出一层水汽。
“宋姑娘。”有人唤她。
宋晚鸳侧身看去,唤她的人穿着临府的制衣,却腰佩剑器,与寻常的家奴有些不同。
“我家小姐正要出府,应是会路过宋宅,姑娘可愿一同?”
她的眼眸微阔,眼前的护卫瞧着面生,并未在生宴见过其,他唤的难道是临家小姐临缨?
思虑片刻,窗牖的绉纱被一双脉络分明的细手缓慢掀起,车内的人催促一声。
慕昱将竹伞高高撑起,濡湿的地面笼罩了一层灰色,
“宋姑娘,请。”
宋晚鸳一头雾水的进了车内,她抬眸便见一位身着月白衣衫的绝色女子凭窗而望,目中清愁的模样如夜里绽放的月下兰。
她想起自己头顶一片乱糟糟的发饰,鞋履还被雨水沁湿沾上了点污浊,不禁缩起脚跟往角落挪了挪,面容微窘。
车内熏着女子不常用的龙诞香,宋晚鸳揣揣不安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她偷偷往临缨的坐处看去,美人正闭目小憩。
宋晚鸳悄悄呼了口气,她不擅与人搭话,面对不熟之人更是,好在临小姐应是个喜静之人。
等到了宋宅,宋晚鸳起身道谢,临缨却在这时叫住了她,
“穿上再下。”临缨递来一件云丝披风。
她眨巴着双眼,乖顺的披上,硕大的衣袂围拢着她,露出个圆圆的脑袋。
她这才敢直视面前的女子,都说临家小姐性子古怪,冰冷孤傲,就连自家重慈过宴都不曾出席,可今日这般,却叫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真是个善良心细之人呢。
“这披风明日我会令人洗干净了再送回临府,还要多谢您送我回宋宅。”
临缨淡淡勾唇,“顺道罢了。”
宋晚鸳走后,慕昱见临缨还在对着少女的背影沉思,不禁问:“公子可是对那宋家姑娘有意?”
按照临缨平常的性子,是断不会管这闲事,思来想去,他家公子好似是到了情窦的年纪。
“不过见着了觉得可怜劲。”临缨收回视线,眼底又恢复淡漠之色,“回府吧。”
慕昱驾马掉头,还说不是对那宋姑娘有意,刚刚是谁说要去西坊办事来着?这会又不去了?
还有那位弄污宋二姑娘衣裳的家奴,他说怎么瞧着怪眼熟的,细看分明就是公子暗里的人假扮的。
这一来二去的,又借人避风衣,不就是想与宋家姑娘牵上关系,假似做个人情好让人家来寻自己?
云娘撑着纸伞仆仆赶来,“姑娘你怎么自己回来了?我正欲去临府寻你,这二姑娘也真是太任性了,好歹您也是宋家的大姑娘,她怎能不知会您一声就自个回来?!”
“姑娘,我们找高老太太说理去!”
宋晚鸳摇头作罢,神情黯淡,高祖母本就不喜她,嫌她母亲只是个农户女,她又何必去其面前讨嫌?
母亲生下她几年后便身体抱恙离世,她是云娘带大的,父亲再娶后就显少来小苑看望她,如今这宋宅里真正关心她的也只有云娘了。
“姑娘,这披风是?”云娘见宋晚鸳身上的披风做工精绣,不像是她柜里的衣物。
宋晚鸳将其脱下,心头一暖,“找个细致的洗洗,明日我要送还临府。”
“可是临府小姐送姑娘回来的?”云娘关忧道。
她点点头,猜到云娘的顾虑,她主动说:“这披风是临小姐借我的,临小姐她与旁人说的不一样。”
云娘是跟着母亲陪嫁来的,打小看着宋晚鸳长大,姑娘身边从小也没个交心的玩伴,他人知道姑娘在宋宅的境遇皆是不想浪费时间与之攀谈,哪次受邀赴宴不是落寞着脸回来?
可唯独这次不同,姑娘开心,云娘也对着临家小姐不由生出几分好感来。
宋晚鸳到了临府后,慕昱直领着她去临缨所在的听竹苑,她不免好奇,这还是她第一次去到相龄女子的小院里。
苑子比她住的要大几倍,墙围种满了翠竹,清风拂动,吹得绿影一阵婆娑。
她在书房寻到临缨,此刻,临缨正伏在案上看着一本书入神。
宋晚鸳眼尖的瞟到了书封上的小字,心一动,“我也同临姐姐一样喜欢读杂记。”
“你唤我什么?”临缨眉目微扬,觉得新奇。
宋晚鸳一时后悔,莫会惊喜上头,脑子里想到什么就都说了出来,她忐忑重复:“临姐姐。”
临缨只觉心尖传来一阵酥麻感,“阿鸳平日里喜欢看书?”
“你既叫我临姐姐,那我便唤你阿鸳吧。”
宋晚鸳脸上随即露出个灿然的笑容,“无聊时我都喜用它们打发时间,云娘却总劝我要少看这些虚无的编写,没曾想临姐姐房里的藏书竟比我那的还要多。”
聊至兴趣,少女的言语不自觉多了起来,眼神亮闪闪的,像极了临缨房内的那只翡翠鹦鹉。
他抬眸,眼里暗潮涌动,“阿鸳若是喜欢,不如日后多来临府走动走动。”
阿鸳...阿鸳......
--
宋晚鸳回过神,临缨顶着他那张清隽惑人的脸问:“阿鸳在想什么?”
思绪被见缝插针的填满,宋晚鸳暗自掐着手心里的软肉,宋晚鸳啊宋晚鸳,莫要再被眼前之人的伪装给蒙骗了。
前世,他亦是这幅温情模样对她,宋晚鸳不受控制的忆想。
大殿之下,她被迫卷进太子兰濯和二皇子的权位之争。
二皇子战败,拿她与之要挟,尖利的刀锋抵着她的喉脉,她泪眼婆娑地望向宝殿上之人。
太子兰濯身居高位,一袭金龙点缀得黑色锦袍衬得其不立自威。
他长叹一口气,狭长的凤目留恋似的看了她良久,他亲昵地叫着她,“阿鸳。”
“你莫怪我。”
“来人!二皇子弑君谋逆,逆党与其就地诛杀!”
残忍决绝的下令,宋晚鸳与二皇子沈兰庭皆是一愣。
“哼,枉我费经心思将你绑来。”临死前,沈兰庭还不忘嘲讽一句。
她惶恐的看着无数刀剑奔着她的方向而来。
殿堂上,纤长的身影冷冷观望,宋晚鸳心一顿,苦笑连连,不等沈兰庭亲自动手,她的脖颈就往深出压去,主动将自己的命送了上去。
怔了片刻,宋晚鸳惆然全身泛起站栗,颈间犹如刀壁斧砍般的痛感仿若历历在身。
她颤抖着手慢慢抚在脖颈处,“我疼啊,好疼。”
临缨的神色空了一瞬,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开去,他沉默许久,开口:“阿鸳,你说什么?”
宋晚鸳头疼欲裂,泪眼模糊的已经看不清面前之人,“云娘?云娘你来接我了吗?”
临缨将她拉入怀中,沉吟道:“阿鸳,我是兰濯啊,你可记得?”
少女身子一颤,猛的从临缨怀里挣脱,哭的更凶了,“回家,我要回家。”
临缨伸手去探少女的头,额间滚烫,他无奈,只好唤来慕昱将人先送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