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晏侧身落座,素白锦袍扯落至腰腹,露出单薄的背脊。
那白到近乎病态的肌肤上尽是被烫伤的红痕,伤口处甚至隐隐冒了些水泡,瞧着很是触目惊心。
云锦书用帕子浸了凉水敷在伤口之上,李景晏面色苍白如纸,扣紧齿关不让自己泄出半丝痛呼。
付闻之从随身携带的药箱中寻出药膏,锦书沾了些许,小心翼翼涂抹在他的伤处。
纱布一层一层遮住,漫长的诊治成了细碎的折磨,李景晏始终不曾喊疼。
待剧痛缓慢平息,李景晏精疲力竭。紧绷的神经松缓下来,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已耗尽。
“殿下的烫伤比较严重,切记这些日子好生休养。”
云锦书耐心听着注意事项,待付闻之走后,她才有闲心去和李景晏搭话。
甫一抬眸,李景晏正拿了外袍预备披在身上,只是他行动迟缓,稍不注意扯到伤口更是痛得要歇上几秒。
轻叹一口浊气,锦书捏住他的手,辅助他将衣袍搭在背上。
此前她还没发觉,李景晏看着是个病秧子,实际内里却不似寻常病人一般骨瘦嶙峋。
李景晏身形线条流畅而笔直,腰腹更是劲瘦,甚至还瞧得见些许微薄的丘壑。
云锦书对他病的快要死了这一谣言感到深深地怀疑。
温热触感抚上冷白的指节,李景晏动作微凝,竟然有些贪恋独属于她的馨香与温暖。
云锦书不理他的怔愣,理直气壮道:“付太医让你好生休养,我是不想他的诊治白费,别误会。”
李景晏微微昂起头,棱角分明的脸上被渡上点点光晕。四目相对之间,云锦书恍若觉得那双凤眸里漾着清寂淡漠以外的情绪。
他不曾搭话,锦书便自顾自地嘟囔:“话说回来,今日高锦和吴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锦书能够猜到李景晏为何要替吴宗麟挡那一下,吴宗麟是钦点的讲学师傅,李景晏舍身救他,除了能在圣上面前有所表现,最重要的是会让吴宗麟记住他的救命之恩。
若李景晏得了吴宗麟的青眼,在宫中朝中的地位就不会那么被动。
李景晏目光下敛,不似往常的清淡疏远:“他上课酣睡,吴大人只是尽了老师的本分。”
高锦昨夜在太液池纵欲,白天自然没心思上课,吴宗麟只是提点了几句便惹得他不耐。
高锦是李景泽的表哥,吴宗麟经过此事必定会对李景泽有所看法,这正是李景晏乐于看到的。
云锦书:“这开国公世子,手脚确实不怎么干净。”
自从这些伴读入宫,云锦书或多或少听到过二十四司的姐妹们议论。
开国公世子好女色,常常在女官上值时言语轻挑,不知道多少女史被他揩过油。
偏偏还无人敢声张,毕竟高锦是贵妃内侄,谁都不想因为这点子小事开罪贵妃。
李景晏薄唇微微翘起,透出些算计的意味:“你日日在禁廷行走,盯一盯他也是无妨。”
若是找出了和他通奸的小宫女,再闹到圣上面前去,那可再好不过了。
云锦书了然,眼见日近黄昏,她没法多待,略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预备回尚寝局。
李景晏单手支颐,盯着她愈行愈远的背影,突感自己背脊上的伤痕痛感不再,转而隐隐透出些许酥麻。
原本想和她分享那日在冷宫听到的消息,如今看来,他查清了再告知也不迟。
毕竟不到最后,谁也不知真正的凶手究竟是谁。
*
蓬莱殿。
“当真?”
听完芸枝的汇报,德妃目光从佛经上挪开,一贯平和的神色掺了丝微妙。
乾德殿送上门来的把柄,若利用好了,给高氏一族予以打击也是不错的选择。
她在贵妃手下战战兢兢活了这么些年,就连自己的孩子也没有保住,如今是时候清算这些年的恩恩怨怨了。
德妃思索片刻,敛下眸中深意,柔声道:“年轻人难免按捺不住,咱们可别棒打鸳鸯了。”
芸枝明白她话中深意,附和着她的话语添油加醋。
“德妃娘娘,尚寝局司灯来了。”
侍女的通报阻断了主仆二人的谈话,德妃略一抬手,芸枝识趣闭嘴。
云锦书携着女史跨入殿内,来不及行礼问安,身后倏尔便窜出一道人影。
脚下踉跄,若非女史眼疾手快托住她,云锦书只怕会摔得很难看。
迅速调整好仪态,云锦书抬眸,这才发觉刚刚窜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许久未见的五皇子。
望着他幼小不谙世事的模样,云锦书不由自主又会想起那日李美人挣扎、歇斯底里的模样。
怔愣之间,德妃抱起五皇子,瞥见紧随其后的奶嬷嬷,知晓他调皮不肯用膳也只是悠然一笑。
“母妃喂你好不好?”
锦书回神,母子二人相处和谐,五皇子也难得不哭不闹,用饭用得很是乖巧。
敛下思绪轻声问安,德妃从孩童的身上分出注意力,笑道:“云司灯不必多礼,上灯燃烛若有什么困难,叫芸枝她们协助便好。”
都是尚寝局做惯了的事,并不存在什么困难。
云锦书指挥女史燃上灯柱,蓬莱殿内霎时亮如白昼,母子二人的互动也更加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底。
德妃侧过头,眉宇之间都是被孩童逗出来的笑意:“云司灯勿见怪,景煜年纪小,缠人得紧。”
幼童心性最是单纯,倘若德妃平日待他不好,李景煜也不会对她这个养母如此亲近。
五皇子生母势单力薄,若他在德妃膝下能得到妥帖的照顾,其实也并无不可。
女史们收拾好昨夜留下的残油,云锦书见差事办妥也不好久留,福了福身便欲告退。
“云司灯,留步。”
德妃递了记眼神,奶嬷嬷上前将孩子抱走,芸枝也将随她而来的女史全部带离出去。
殿内被关上,一时之间,蓬莱殿内只剩下德妃主仆和云锦书三人。
芸枝不知从何处捧来檀木锦盒,德妃颔首,锦盒被递到锦书眼前。
轻轻蹙了蹙眉心,云锦书不明白德妃此举用意何在,眸底闪过谨慎:“娘娘这是何意?”
德妃端起茶盏撇去浮沫,温度正是适合入口,但她却不着急:“本宫很是喜欢徐司灯,原是想将此物赠予她,但..”
烛光明灭,德妃恍若陷入了回忆,语气之中难掩伤怀:“你是她的徒儿,这礼物你收也是无妨。”
芸枝将盒盖抽开,通体盈润的翡翠被雕成了宫灯样式,小巧又精致。
云锦书在宫中行走多年,一眼便知此物成色极好,尤其是那翡翠,更是极品。
倏尔抬眸,云锦书摆摆手,表示受之有愧:“姑姑是姑姑,下官尚且不及她的十分之一,实在配不上。”
先不论德妃此言到底是真是假,就这么个东西带回尚寝局,还不知会招来多少人的嫉恨眼红。
若是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云锦书可不想多生事端。
德妃见她拒绝,也不恼:“先别急着拒绝。徐司灯当年帮了本宫不小的忙,本宫只是投桃报李,你若不收,那本宫可真是无颜面对她了。”
大颂人喜好看花灯,当年正逢元宵宫中举办花灯展。德妃的灯不知被谁损坏,若非徐婉出手修补,只怕她早已见罪于圣上。
听罢,云锦书默然,随即轻轻颔首,从芸枝手上接过锦盒。
德妃见状,嗓音仿佛都含着笑:“这翡翠还是贵妃娘娘赏的,本宫瞧着成色不错,用来做成宫灯玉雕果然合适。”
细风透过窗棂,翡翠上沾染的香气渡到鼻间,云锦书动作凝滞,眸底划过深意。
云锦书:“您说,这翡翠是贵妃娘娘赏的?”
这玉雕上的味道和她从姑姑遗物中选出来的那张帕子味道一模一样,初闻很浓烈,但嗅闻久了竟隐隐生出些玉簪花的清甜。
德妃道:“贵妃受宠,宫里什么好东西乾德殿都是头一份。这翡翠据说还是进贡而来,陛下赏给了贵妃,贵妃便转增给了本宫。”
顿了顿,德妃语气中掺了些许遗憾:“只是这东西在乾德殿放久了,贵妃喜用玉簪花水,染上了些杂味。”
她的语气平常,仿若再讨论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云锦书却听得大脑一片空白,捧着锦盒的手微微颤抖。
怀疑德妃原是出于云锦书的猜测,毕竟她手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姑姑被害与德妃有关,除了那日在掖庭听到的些许言论。
云锦书从来不曾往贵妃身上猜测,如今想来,贵妃嫌疑怎么不算大呢?
她是在乾德殿中出的事,进了诏狱也无人对她用刑,而被姑姑因为贵妃请旨而被处以绞刑。
贵妃一开始针对的对象就是姑姑,她是在逼姑姑一命换一命。
她为什么没有想到?
云锦书眸中渐渐燃上冷意,德妃见她失神,轻声问道:“云司灯?”
倏尔回神,云锦书察觉自己或许失态,告罪之后得了谅解便迅速离开,半点不曾拖泥带水。
德妃望见她离开的背影,刻意伪装的善意在此刻消散,眉目间都是畅快。
芸枝见状,反而有些担忧:“若是云司灯不明白您的话,那岂不是白费了此番功夫。”
德妃重新端起茶盏,撇去浮沫,呷了一口茶汤:“她并不蠢,更何况害死徐婉的人,本来就是高贵妃。”
她只是做了一次好人,这未尝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