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沈观一句话打入冥界的驰月箫却仿佛什么灵物至宝一般,回来不过短短几日,无修境便几乎恢复至从前全盛时期了。
无修境事务向来极少,忙完最初几日,若是金霄坛不再作妖,驰月箫就彻底清闲下来了。而沈荃也确实十分让她放心,两年来安分守己,再没生过事端。耶水再度陷入平静,唯一常来的活物就成了驰月箫。
此地无人打扰,场地开阔,是最合适的校练场。
她步子向来不紧不慢,从容地提着长鞭,出手却分毫不软。无妄几次落下,偌大一棵古树便痛失“秀发”,几丛枝丫纷纷落下,相当惨烈。
她径直从十步决第九步走了起来。
驰月箫不走心地舞着鞭,一边对旁人对她的神化嗤之以鼻,一边又狠狠腰斩了那株古树。
古树轰轰烈烈地倒地,若是有心,大抵会觉得遭了这档子事,还不如当初生根发芽之前就烂地里。
四界传十步决,好比天界“三生”,妖界“陈炉”,冥界“空海”——至于人界历法刑罚就没有拿出可与其余三界相提并论的,因此不做考虑。
驰月箫觉得这很扯,然而人们爱说爱传,这对于她也没有什么实质性损失,干脆任他们去了。
最终,传言就变成了“驰月箫曾单枪匹马大战金霄坛十位上仙,并且力破金霄坛‘三生’”,听起来更加扯淡,但也许是为博人眼球,有些说书人也便糅合着掺进了话本之中。
更扯了。
天界“三生”与冥界不同,此刑罚腾空出世之时,综其残忍解气程度一时被誉为四界之最。
无生,恨生,杀生三阶,一阶更比一阶高,寻常人都是落入无生就没命了,稍有些手段的,到了恨生也会被四处游走的煞气折磨致死——真若是命实在大,熬进了杀生,也决计没法活着出来。三生是定局,谜面未知,谜底是死,可谓是当死之人相当好的归宿。
然而创立以来,投入三生的人无数,却还真有单枪匹马闯出来的。
是驰绪。
驰月箫其实不觉得十步决多厉害。也许是她爹先例摆在前头,她并不觉得自己能过招比过驰绪,因此也便没有能过三生一说。
她也并不想去尝试。
驰绪当年将铜镜传给她之后就杳无音信,再次听到他消息则是几年之后,他一人过五关斩六将一般,扛着刀被金霄坛众上仙逼入了“三生”。
他一人在里头沉寂了七日,众人都以为驰绪必死无疑正要普天同庆之时,他竟一路又杀了回来。
沿着去时路。
众人讶然,好在后来驰绪也没有多做什么,反而是默不吭声就再次销声匿迹了。
就连驰月箫自己,也再也没有见过他。
无妄又狠狠斩了一棵古树,驰月箫这才循着感觉出了最后一鞭。
第十步成。
那日在河渊前,她迟迟不出最后一步也便是这原因。
不是第十步不敢出,是压根就没有。
那时候图顺口取名十步决,谁想招式却是越加越多,到了九步就再没什么进展,谁想竟在这时有了新进展。
驰月箫心满意足收了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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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令谷悄悄开了春,河渊水也慢慢解了冻,好像天上人间向来如此,并无什么不同。
无修境前,站了一个老人。
他满头银发乱糟糟披散开来,衣衫褴褛甚至不如街边乞丐,满面沟壑比龙渊木涵英更甚。
正是自逃出三生后就失踪数年的驰绪。
他这几年也不知去了哪儿,此一程大抵是风尘仆仆的,面容憔悴得很。他缓缓抬手,竟就轻易穿过了结境,很快身影便隐没了。
没惊起一点波澜。
驰绪刻意绕过了行令谷,穿过坑洼不平的小道,一路溜溜达达直去了驰月箫住所。
然而他运气差了些,半路碰上了宁峥。
他其实第一眼注意到时,远远看着还没认出来——虽说十几年前宁峥就已经是个少年模样,过了这么久身量没有见长,模样却变了不少。
脱了稚气,很有些内敛的稳重了。
宁峥与驰月箫一同长大,所思所想有很大一部分受了驰月箫影响,也便偏听偏信地认为驰绪不是什么好东西。然而这孩子性子不差,就是见了他本尊也依然沉得住气,最多气上心头会在暗中使绊子。
驰绪觉得无所谓,毕竟他也并不打算在无修境久留。
为免生事,他默不吭声地绕了道,本想直接绕过去,没料宁峥居然这也跟他同路,并且还在他身后粘得越来越紧。
被认出来了?
“劳驾,让一下。”
少年清澈的嗓音适逢其会响起,打破二人之间微妙的平衡。驰绪没有犹豫,缓缓侧身,让出了一人宽的距离。
无修境可能确实是土地贫瘠,屋舍又多,于是道路就理所应当越来越窄,有些地方甚至只够一人通行。就连驰月箫住处前头路段也没宽敞到哪儿去,勉勉强强建个小校练场就占用了很大地方,本就不富裕的一亩三分地更雪上加霜。
宁峥径直从他身前踱了过去,没给他留一点眼神。
驰绪有些惊奇,很快释然下来。
也许是他太蓬头垢面,又经了许多年,变化之大确实难以认出吧。
等人过了,驰绪才慢悠悠溜达去寻驰月箫。
驰月箫住处名字也十分匪夷所思不知所云——就叫不知云。由于整个无修境土地实在紧缺,境主住所也委委屈屈缩在群山之前,却仿佛又有了种别样意思。
老人步履很是稳健,不慌不忙跨上三级石阶,又不紧不慢叩了两下屋门。
没有人应。
到了驰月箫这一任,无修境之中几乎没有等级之分,大事之外,境主平易近人,与住民几乎平起平坐,其乐融融得很。
于是驰绪慢慢在石阶上坐了下来。
此时驰月箫才从耶水出来,腿一软半跪下来,已有些胸闷气短之色。
每一次利用铜镜进出耶水,对她自身灵气都会有一定的损耗。然而驰月箫倚着自己只是进去练功,十分不以为然,久而久之耶水如毒物一般蚕食她剩余意志,现而今她身体已很有些吃不消了。
驰月箫没能跪成,很快无力地倒了下来。
好在今日第十步成,好像所谓亏损,也算不上什么了。
她原地躺着歇了一会,望向谷中打闹的各路妖藤,莫名安下心来。
已经两年没有事端了,若真如此持续下去,倒不是件坏事。
至于那金銮沈观,先前让他捡回了半条命,之后也再没冒过头——驰月箫不置可否地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下回碰见必一鞭结果他。
待她慢悠悠出了谷,才见有人在她门前坐着睡着了。
那人白发苍苍蓬头垢面,看起来像是在她门前等候已久了。
驰月箫错愣一番,还是执了鞭走上前查看。
老人活像个叫花子,头顶上一缕银发随着微风一摇一摇,满是落寞。
春寒料峭,本着不想让人等候久了受凉的心思,她还是抬手探了一探:“老人家,醒一醒。”
驰绪好梦骤然被人打破,骂骂咧咧抬起头,方才想起来此处是无修境,面前是他女儿,有些不知所措地住了口,看一眼驰月箫,嘴皮子张了又合,还是归于了缄默。
“你……”驰月箫骤然看到这张已经很有些陌生的脸,一时间只觉似乎见过,又似乎毫无印象,两个想法很矛盾地扭成了一团。
她一摇头转回思绪:“你在此处坐了多久了?可是有何事?”
驰绪这才跟着驰月箫话里引导之意慢慢回想:“不记得了。我……”
他攥着个小瓷瓶,心中盘算:既然她已经不认得了,那便索性完全伪装过去。
于是他说:“我应人之托,来给境主送一样东西。”
驰月箫悄然握紧了无妄。
她虽已没有印象,但话里话外听得出,这人不像善者。
“何物?”
老人颤巍巍递上一样东西。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头,手如枯树一般几乎看不出肉来,皮上斑斑点点,尽显老相。
好像确实只是个老人。
驰月箫谨慎接了,拿在手里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样。
于是她又抬眼看向了老人:“这是?”
驰绪便压下声气,索性一演到底,略浑浊的老眼里透射出一股不大精明的傻气来:“是一位自称驰先生的老者托我送到此处,吩咐我一定要境主亲自打开服用——至于里头是什么,老朽也不知。”
驰月箫听到“驰先生”时,就料到来人是谁了。
她一腔怒火经了近二十年沉淀,此时想起似乎也没有那么怒不可遏了——她近乎平心静气地起了身,却并没有揭穿:“我知道了,你且离开吧。”
驰绪失踪二十年,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是经历了什么,竟如此憔悴了。
他当年离开无修境时,看起来还很年轻,辗转这些年,回来几乎是变了个人。
世间风霜催人老,把岁月削成一柄利刃,直直划向人的面孔,不容闪躲。
驰月箫掂量着手里分量不重的瓷瓶,径自转了身。
这人向来谨慎,防人之心比整座无修境还重,他若是有东西交付于自己,不可能托人前来。
况且无修境岂是外人能任意进出之地,他那番措辞实在是拙劣。
不过无妨,驰绪再憋了什么坏心思,也栽不到她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