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千仞山百名剑修同摆剑阵却不敌一赤手空拳的小姑娘。日仄之际,那小姑娘身后跟着一个步伐奇怪的少年,两人被峰主、长老簇拥着,入住了南峰的一处略偏院落——照霜院。
有些与裴冬来打过照面的,隐约认出那是在万樟山林里挠伤了几十同门的野孩!此任务剑峰倾巢全出,一时间,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
“这人不仅残伤我们同门,还引来这样的妖女!”
“当初他刚被带回来时,一群女修就觉得他可怜,还偷偷给他投食!”
“女子脾性!妇人之仁!”
……
这些言论刚在门内子弟间传开时,所有不论外门内门子弟的玉简里又都传来一条简讯——日后见了那个小姑娘,是要叫师祖的,乌师祖。
刚刚的讨论声渐消,偶尔有人哼出句也变成了“嘁,那野孩运气真好”。
这个称呼是莫复定的,他大概能知燕向空是何人,因少时听过他的传闻。这小姑娘,开口即称其名讳,又自称是逍遥天山的人,一声师祖,论辈分当得。
裴沐清呢,他的确是个惯会审时度势的,开口就是:“师祖,这个院子您还满意吗?”
前不久还在小友小友,难为他能转换的如此之快。
乌九月着眼打量着这座不大不小的院落,身后的裴冬来也转着圆圆的眼睛,看着他未来的新家。
“这里……”乌九月说着指了指门前树下,“为什么没有你那样的椅桌?”
裴沐清听着,笑意僵在嘴角,又立即转换了自然随和的笑脸,“本以为师祖不喜这些凡物呢,我这就命人准备!”
“嗯。”乌九月觉得还算差不多,就挥手让他们退出她的院落。
人群散去,空寂的院里只有她和裴冬来。
裴冬来这一路安静乖巧了许多,像是不再执着于反抗了。
乌九月看着他被龟板塞着鼓起的两腮,可怜又可爱。她伸手把龟板拽出,龟板离唇那瞬,裴冬来又立着尖牙直奔脖颈处。
乌九月手一推,龟板再次入口。咬人的尖牙再次被龟板膈住,因右侧牙齿太过用力,微嵌在龟板中,带动着他整个眼睛都微眯起来。
“唔……”这是他对她发出的第一个音节。
她盯着他看,带些好奇,看看他到底要作何。只见他缓缓举起手,指了指龟板,又指了指眼睛。右眼睁不开,而睁开的左眼里,则透出几分卖乖的臣服姿态。
嗯,还有几分狡黠。
乌九月莫名来了兴致,她坐在石椅上,任由他跪在膝前,微微抬着头。
手一伸,龟板出,少年的利牙与板发出些许刮划的不和谐音,当牙齿解放,那卖乖的姿态立即收敛了起来,双脚蹬地起身,又是要咬人。
手一推,龟板又被塞进他嘴中。刚起来的上半身,又被牵引着落下去。
乌九月兴味极足地眯着眼睛,唇角略翘,声音里的笑意怎么都止不住:“怎么一点记性都不长呢?”边说着边点了一下少年的鼻子,被点的少年随着她的动作眨了下眼睛。
看着呆头呆脑的少年,乌九月拇指托着下颌,食指和中指在腮边轻叩。
她都没出过逍遥天山,未曾与人接触过,自然亦不知晓当如何为人师,又如何教养一个不识字、不通人言的野孩。
其所行所做这般想来倒是有些可笑了,揽下来这个祸世的小剑修,像是一场不思量的冲动。
少年依旧以闪着幽深翠光的视线,紧紧盯着她的双眸。
乌九月用另一只手的拇指抚过他的双眼,“放心,会教好你的。”
像是对他的保证,又像是对自我的慰藉。
逍遥天山的守山人,不会食言。
……
晨光微熹,团在软榻里的裴冬来,正双眼警惕地盯着对面床上的身影。这一夜,他一旦觉得她入睡,便要么要咬人、要么想离开。无不被她一一挡下,不费吹灰之力。
她手起手落是那样的轻松,他一切自认精心的打算,就像是在她手心里翻了个身,能带其些微痒意,却也微不足道。
乌九月就顶着那难以忽视的目光,从床上起身。
怎么觉得那幽幽绿光比昨日更盛了?她捏了下他稍显单薄的脸颊,看着圆滚滚,倒的确没什么肉。
“是饿了?”
如自言自语般,说着,打量着。又自顾自地,牵引着他往外走。
修行之人大多辟谷,更何况是剑修这样的讲求苦修的门派。提供膳食的固定场所自然在这千仞山上找不到,找不到?
想着,乌九月脚转了弯,身后的裴冬来反应不急,生生转了个圈。
他立稳后,仰头,带些埋怨的用眼神传递着自己的不满,责备之意自眸里溢出:你怎么带路的?!
乌九月歪了下头,竟觉得的确该带些歉意,“抱歉。”说完,又似安抚般道:“带你去寻吃食。”
按理讲,剑峰上给弟子们提供膳食的固定场所,肯定是没有的。但是给裴沐清提供饮食的地方,自然是大大的有。一看就知他是一个极会享受的人,不然怎么可能脚步虚乏,剑招拖泥带水毫不爽利,为人亦没有剑修的清峻身子,反倒有些发福。
赶巧,乌九月和裴冬来踏出主院时,裴沐清正在赏味,冰皮梅花饼,清凉清香,他躺在竹椅上好不惬意。
他眯着眼,伸手去拿盘中的饼。手在桌上划楞了一圈,都没摸到。他睁开眼,就见两个祖宗站在他的竹桌前。
乌九月左手端着那盘冰皮梅花饼,右手捏起一块,在眼前转悠着看了许久,才缓缓入口,冰冰凉的外壳里裹着软糯的梅花香。
味道不错。
兀自吃下一个后,她又拿起一块,拽出裴冬来口中的龟板时,顺手将这冰皮梅花饼塞进他的口中。
冰凉触在舌尖,裴冬来下意识舌头一缩,整块被他带进嘴中。尖锐牙齿的敌人不再是硬生生的龟板,而是一咬就碎的糯饼。
乌九月看着他腮帮子滚动,想着他应是也觉味道不错。正想自己再捏一块来吃时,就见鼓动的腮帮子愈转愈慢,裴冬来的双眉缓缓地皱了起来,旋即,他将那块冰皮梅花饼吐了出来。
裴沐清看着一大早就来他院子夺食,又将他喜爱食物吐了的裴冬来,敢怒不敢言!
乌九月也皱着眉,看了眼被他吐在地下的污秽物,看着裴冬来像是遭受酷刑的表情,“不喜欢吃?”
裴冬来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只能抿着唇,嫌弃地看了眼地下的秽物,又抬眼看了看她。
意思倒是挺明显的,像是在责怪她乱给他吃东西。
乌九月又将一块放嘴中尝了尝,味道是十分不错的,大抵是他不爱吃梅花味的?
“还有别的吃食吗?”她盯着裴沐清看。
裴沐清的三块冰皮梅花饼,一块被吐了,两块被这丫头吃了。现在还管他要其他吃的!简直是欺人太甚,边想着,他边起身,低眉堆笑,问道:“有的,有的,师祖想吃些什么?”
乌九月看着少年,一时也捉摸不清楚这小孩的口味。“就,都来一些,每样都来些。”
她说的轻松,裴沐清却拿不准这每样到底是要多少样,只得吩咐着,足足准备了十八道菜。荤素搭配、饭后点心、茶水什么的一应俱全。
两人就在这主院里等着,玩着不厌其烦的拿出龟板——直扑咬人——塞进龟板的游戏。乌九月渐渐发现,这少年的确是要作势咬她的,但实际上好像又不是很想咬她了,纠结犹豫却成了习惯性反应。
拿下龟板,就做出扑咬的动作仿佛成了本能。
这对于自生自长在逍遥天山的乌九月来说,是有着极大乐趣的。
不知这样逗弄了少年多久,竹桌上布满了各色菜肴。
裴沐清立在二人身侧,乌九月则将裴冬来带到椅子上坐好,又将龟板从其口中拿出。
这次他张嘴要咬时,乌九月以一掌覆住了他的唇舌。手心肉与虎牙的尖尖相抵,肉香自鼻尖蔓延,虎牙受着香气蛊惑作势要咬入肉里,却在牙齿深入时,裴冬来恍若猛然清醒。牙齿松了力,虎牙尖尖收压在下唇上。
他眼里透出几分未掩饰的不羞愧,微偏过头,视线不愿再与乌九月相触。
这是,觉得自己做错了?
乌九月也觉得有趣,本来是觉得他未开化,自是野蛮不懂事。可是昨日至今天的短短相处,她发现了个奇怪的现象,哪怕身边有其他人在,他倒是只想着咬她。
明明咬那个裴沐清比咬她容易多了,她或许、可能、很大几率、还不会阻拦。可从昨日离开牢笼时于其身边过,到今天裴沐清就站在她身侧,他从头到尾,都未动一次咬他的念头。
甚至,裴沐清这个人于他而言,好似并不重要。
他的眼睛极为专注,主视线和余光都不会为其他之物驻留。
而且,他被她拿龟板塞住嘴,用引索牵着走路,眼中自始至终都未因此萌生出恨意,只是恼、是怒,还带点受了委屈的埋怨。
被她捂住嘴的少年侧眸看向满桌颜色各异、散发着各种味道的物什。他稍瞥了一眼她,又抬手指了指桌上的食物。
乌九月松开了手,“吃吧。”话还没说完,少年早已上手,用尖利指甲将烤鸡划开,半条肉丝被他塞入了口中。
这个总归是他爱吃的了吧,毕竟是他亲自选的。
可没过一会儿,肉又被他吐了出来,这次连粉嫩的舌头也伸了出来。
“嘶…”舌尖尖推出,在空气中上下摆动。
裴沐清立在后面,见着这一幕,没忍住哼出声:“娇气。”
吐了他的冰皮梅花饼不说,现在连炙烤灵鸡都吐!一个野孩,他怎么敢!这可都是食物!民以食为天啊!修士?修士也是人!
不管内心如何咆哮,哼出的那句已经是他唯一可以有的不满表达。
乌九月听后,瞥了他一眼,这话,或许,有几分道理。
她转头看向正与舌头大战的少年,许是吃的急烫到了,少年两只手胡乱在舌前乱摆,只是,好像见效甚微。
随手引了一阵寒风,掠过那探出的舌尖,寒风清冽,一下便将热意吹散。
裴冬来又探着头想离那风近些,乌九月自然也遂了他的愿。
风过,舌尖热散。风离开时,还将竹桌上的吃食一一吹个半温。
这次肉丝再入口时,便不再烫舌。饿了许久的裴冬来一时间大快朵颐起来,手上、脸上乃至衣袖上满是油腻。
将所有的肉食一扫而空后,裴冬来还颇为满足的打了个饱嗝。然后,看向盯着他略微皱眉的乌九月。
她的眉怎么是这样的弧度,奇奇怪怪的。裴冬来不解地盯着她的眉看了会儿,看不出什么,索性放弃了。
他吃饱了,也不再想着咬人了。
眼睛渐渐眯起来,整个人透出一股子懒散劲,向后靠去。
却在即将靠倒时,嘴中被塞了个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卷进舌里,泥草的味道在口腔肆虐,“呸……”直接吐出,又瞪向那个塞他难吃之物的罪魁祸首。
乌九月发现了,他很挑食。
只见荤腥只吃肉,一点素色不沾。
乌九月天生天养,自然不知道人不吃素食是否有事。
于是她问着旁边看热闹的裴沐清:“人只吃荤食的话,会有什么影响吗?”
那能有什么事,日后都要辟谷修行的,贪嘴只吃喜欢吃的怎么了?
裴沐清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却说:“回师祖,这孩子年纪尚轻,还是要荤素搭配,饮食均衡才好啊。”他盈起一眸怜爱之色,“这孩子在野外林中怕是吃肉食多了,想来是多吃几次素食就习惯了。”
乌九月听着,“每日食时、晡时,两荤两素,送我院中。”
“是,师祖。”
裴沐清拱手称是,又想到小野孩皱着眉头吃素菜的模样,不自觉扬了扬唇,浪费粮食,忍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