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人声鼎沸,商贩叫卖吆喝,行人呼朋唤友。
对于玩家来说,主城本就是聚集之地,日常任务榜旁边尤甚,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仅仅是站在旁边随便看看,就有股闹市的烘烘热气扑面而来,来往的脚步更是接踵不断。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盛世之景,时节似乎固定在了暑夏。
沈侑雪转过身,目光淡淡在对方身后那熟悉无比的乌鞘横刀上扫过,原本冰冷的神色顷刻间有了一丝松动,眼中几乎能将人割碎的寒芒堪堪露出一角。
“怎么样,是不是和当年一样?”神算子散漫一笑,手里的短笛像是翻书般轻轻指着这繁华人间,“故地重游,真没想到还能与道长久别重逢。”
他左右转了转,随手指了指旁边的茶摊,“总不好站着叙旧,那儿如何?”
原本紧握的手倏忽舒展开,剑修抬起眼,极其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举步便走,在茶摊边敛袍。
“坐。”
那声音实在孤寒,比当年那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剑修还要更冷几分,若不是二人是旧相识,恐怕听到这声招呼的人都会退避三舍。
“你这性子……”神算子露出一丝嫌弃,“怎么比以前还……令人堪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显然比剑修更熟悉这里。
让伙计上了一壶清茶,随手打赏完,才悠悠坐下。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副公子哥架势,把故人搁在一旁不管,兀自笼手品茶,大约是茶还算清爽,喝完了方才松快地长出一口气。
若不是剑修面色实在不虞,恐怕他还要将手中转了又转的短笛横在唇边,吹上一支小曲,才显出心中畅快。
沈侑雪摩挲着手中茶杯,闻言很轻地皱了皱眉,道:“不劳挂心。”
“你最好一直硬气到底,”神算子满脸可疑笑容,又自顾自地满上一杯茶,顺便再叫了一屉点心,随手散出去些金银,不紧不慢吃了几块。
“若不是我看天衍宗孤寡得不成体统,亲自出手给你点化了一场姻缘,你恐怕都合道魂飞魄散了。当初竟然还算我大凶之兆,你说你,有一卦准了吗。”
剑修掀眸看他:“你点化的姻缘?”
神算子指了指自己又是茶又是点心忙个不停的嘴:“天钦神算,蓬莱嫡传,铁口直断。哪怕是假的是不可能的,但凡我说一句,也能无中生有。当年我说过你有情缘,缘在三界之外,如今应验,难道不算点化?”
剑修放下杯子,正色:“我与道侣两心相悦,一定终身,皆是日久生情之功,你勿要攀扯。”
“什么叫攀扯,就算是凡间来讲,也得给八字先生封点金银,感谢感谢将来平安顺遂,互相照顾,相伴白头,一生无悔。”神算上下打量一番对方,撇开头,“不过,我还不至于沦落到要找天衍宗的剑修要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剑修看着他,少顷,笑了笑:“你若摆了摊子,我倒也可以光顾一番。”
周围不知道是谁养了鸟,扑棱棱地在两人头顶盘旋。
几个玩家大概图省事,直接从二人桌上跑了过去,还在神算子那半屉点心上留下几个鞋印。
神算子:“……缘跨三界,你总该谢我。”
他默默把手里的没被波及的那半块点心纳入袖中,佯装无事发生。
沈侑雪干脆利落道:“礼尚往来。若非我当年借你一卦,你如何能借此成道、死而后生,在天道挫骨扬灰之下还能残存这一缕元神。我又何尝有一卦不准,比起你无中生有,天衍卦术自然是严丝合缝,精准无比。”
“精准无比?即便精准无比,也不如闻氏书局真假掺半的一纸风月,老少咸宜名扬四海。当初借此更是让你名满天下。都说了那些话本里写着不便说破的天机,你若是早信了我的,如今也不会被困在这里。”
“不过是写些床帏之事,售些秘戏春宫。我自来只读经书典籍、剑诀道法,你若是当真观星有方,就该早早料到我不会去看那些江湖话本,省得白费功夫。”
“倘若真是白费功夫,你又怎知我让师兄弟们把天机都写在了话本里?”神算子将桌上灰尘拂去,“元阳都没了,也不知你有没有好好读过那些书,免得唐突了你的心上人。那些话本子可都是闻氏书局特地请合欢宗弟子把过关的,你若看了,自然受益无穷。”
他说着说着便顺手想再吃两粒点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手刚刚伸出去些,又想起方才这点心被人踩过,脸色变了变只好放下,挥挥手一并都塞进了袖子,又让小二再上些新鲜花样。
剑修垂眸掩去神色,许久才叹息一声。
“你能写这许多他人之事,又怎么不为自己添上一笔。”
他抬头注视眼前故交:“蓬莱当年算出你并非是为了合道而死,可你却从补天那时后再无踪迹。你的同门师兄甘愿耗费修为布下九州搜魂阵,只为寻到你的音讯,许多年来却一无所获。”
“许多年……是多少年?”
“春去秋来,数千载。”
神算子一怔,方才那股暧昧的笑容渐渐褪去。
“我知晓自己九死一生,即便当初借点化你的姻缘来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却从未想过……”
“你以为你是天煞孤星,所以自小游荡在外,便与蓬莱同门人情淡薄?”剑修语气平淡,“你的师弟知道当年我为你算过那一卦,甘愿用本命法宝判官笔来换我为你再算一次,生死不论,只求知晓你的下落。”
“……判官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神算子神色一震,黯淡许多。
“……当年天道崩毁本来已经无计可施,是我硬仗着自己的话但凡出口必能成真,违抗天数,说天道可补,天罚之下化作青烟神形俱灭都已经算是好下场。我当年明明与他们说过此事,不论结果如何,只当我死了……”
“九州搜魂阵日夜不歇,迄今仍在运转,你师兄自从阵法落成,抽干修为,境界不仅倒退且再无精进,千年下来形同凡人,已然呈现出天人五衰之相。”
神算子呆住了。
“天人五衰?”
路旁走过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面容如同枯枝树皮,步伐缓慢。神算子无意识向那方向转头,似是隔着蒙眼纱带看着那老人一点点走远,手端着茶杯,状若一枝颓败的柳条。
剑修看着他。
“你师弟为表诚心,在来天衍宗之前就生生将本命法宝上的神魂烙印抹除。判官笔能改写命格,逆转气运,多年下来自有因果,他抹去神魂印记,灵器自然也不会再为他承担这份业数,你师弟已然气运尽失,近乎废人。”
神算子静默许久,眸中碎光颤动得厉害。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扶着眼前轻纱,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却仍然阻止不了浮现出已经过去多年,渐渐有些淡忘的师兄面影。
那面容不是花白枯槁,而是风华正茂,眼角一粒朱红泪痣。那人也从来不曾驼背,总是站得笔直。这绝世难寻的乌鞘横刀,还是那人在自己离开蓬莱洲时,交付到手上的。
还有师弟……
与自己偷偷潜进云水涧,一同祸害老祖爱护无比的灵池,捞了鱼烤着吃,最爱行侠仗义又雕琢了这支短笛赠与自己的师弟……变成了废人。
他本是天煞孤星,出生时就被放进木盆中顺流而下,身上只一卷白绸写着上天批命,他身边人皆不长久,若非被蓬莱捡走,恐怕早就变成了孤魂野鬼,哪里会在富贵乡中养大。
神算子唇边分明带笑,说话声却有些悲切。
“自天罚之后,我只残存这一缕元神,浑浑噩噩苟且偷生,不知道多少年才重新有了神智。一睁眼便发现身不由己,像是被人练成傀儡般日日奔走在此处。许久之后才勉强能随心而动,只不过仍旧时不时就被迫去做些别的事。”
剑修避让开伙计,伙计将又两盘热气腾腾的糕点摆在桌上。
“此处究竟是何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神算沉吟许久:“当初言假成真,真便成假。我飞不出这天,只能靠你那飘渺无依的三界之外的姻缘藏身。在这里时我也曾为为自己算过,真假难辨相逢处,便是我元神所在。”
剑修忽地攥紧了五指,语气颇为笃定:“此处是心境。”
“是。”神算有些倦意,“若你的姻缘当真能成,不枉我当年点化一场。你既然已经飞升,与道侣天地结契时必然会有祥瑞恩赐,看来便是你与道侣心意相通之时,我的魂魄便能从这真真假假的幻境中出去了。”
沈侑雪眉头锁得更紧:“可,我未曾飞升。”
神算子懵了一瞬:“你没飞升?”
他语气颇为不可思议,“那你修这几千年修到哪里去了?而且你分明身上就沾染了天道气息,若不是被飞升雷劫锤炼过羽化成仙,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气息。你别诓我。”
剑修望着他:“自那以来再也没有修士飞升过。我试了当年所有的补天之道。”
神算动作骤止:“……什么。”
“用三千剑魂去换当年补天之人。”剑修道,“换他们的残魂重入轮回。”
那冰棱棱的目光一激,神算子便知道眼前之人似乎于当年那个太上忘情、一切皆空的沈道长有所不同。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更让他有些诧异,一想到要走遍三千大道,炼出三千剑魂去合道换人……他只觉得眼前的剑修有些陌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难怪剑修身上有天道气息。
这种修法,到最后不就等同于蚕食了天道本身。可如此这般,最初就得先破了自己的无情道心……那他修到最后,永远差一个缺口,岂不是永远……都只能活在劫雷之下?
“你怎么敢。”
“有何不敢。”
沈侑雪不在乎神算说了什么,只是在故人面前终于能够将多年困惑诉诸于口。
“我已经试过所有办法,却唯独找不到与我有关之人,倘若这是天道宿命,那我用惊鸿剑与劫雷相抗百年,为何却还是不能弥补。我师门一脉莫说残魂,竟连一点踪迹也无,我曾为师门与血亲之人卜算,最终得出的结果都与蓬莱算你是算出的一样——镜花水月。”
剑修定定看着他:“此卦该当何解。”
神算子一怔,蹙眉:“我是与天数相抗,不得不苟全性命于在真假之间。可你的血亲与你师门又不曾……你等等。”
斟酌片刻,他掏出个缀满细碎晶石的星盘,正正经经推演了一刻钟。
先一刻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后一刻钟。
恼羞成怒再一刻钟。
剑修面无表情:“你不行。”
神算子拍案震得点心掉下许多渣渣:“别干扰我。”
“蓬莱即是算命,命途无常,你何必勉强。”
“天衍又何尝不是算人,人心难测,你也不必硬劝。”
剑修皱着眉:“且说,看出了什么。”
神算子深吸一口气,实在不想跟这哪哪都看不顺眼的剑修多说半句话,奈何如今两人被困在了一处,要从这里出去还靠对方那连天道都说不准会不会降下恩赐祝福的姻缘……
“南柯一梦,跟你此前算得大差不差。镜花水月,南柯一梦……”他有些疑虑,“这是此前你算我时算出的卦象?”
“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没准你师门和你的血亲都和我一样是魂魄被困在了别处。但为何只有与你有关之人……我实在想不通。兴许其中还有不同,只不过你参详的大道实在麻烦,我如今不过是一缕魂魄,想要推演还需要再温养段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从这里出去……”
说着说着神算子忽地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有几分震诧。
“等等……你如今参详天道,又用自己的剑魂去换当年的补天之人……岂不是你与天道的力量互为填补,都残缺不全?”
“是又如何。”
神算子脸色有些惨白,像看傻子似的向正襟危坐的剑修冷笑:“天道不全,纵然你和你的道侣结契,也没有天道恩赐的福泽庇佑,不借你结契的机缘抵消天罚,我要怎么从这里出去?果真剑修都是没远见的一根筋!”
当真是要被气死在这里。
他能借天道钦定的神算之名颠倒乾坤命数,却未曾考虑过这人比自己还不靠谱,直接跟天道挤到一张椅子里。亏他当年还点化姻缘一场,原想着给这等孤寡剑修一个缘分也算是积德,竟没想到晦气沾到自己身上来了。
平白一缕元神在这虚假幻境中苦苦支撑,等来的居然是一场空。
师兄弟们多年来的谆谆告诫当真是金玉良言。剑修的事,沾不得。
神算子越想越郁卒,当即站了起来:“不成,我得去改改运,今日就当我们从未见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刚刚站起来旁边便有一个玩家伸手,当着二人的面开始把桌上的茶水点心开始打包。旁边还有另一个玩家热心地无比。
——如何,有掉落吗。
——在摸了在摸了,让我看看……卧槽,这小吃小药可以啊!芙蓉糕,破防加三十点!
——什么?还有这种好事,我也来摸一把。
两位自来熟的玩家毫不客气地把还没吃完的东西全部打包,甚至还跃跃欲试想要把神算浑身上下搜刮一遍,吃多了茶水点心当真有点破防了的神算用短笛敲开咸猪手,轻纱下面色不虞,语气颇有几分咬牙切齿。
“无礼!”
一旁的剑修肩头颤了颤,扭过头。
神算子劈叉的笛音把意图占便宜的人给赶跑,回身坐了下来:“你笑什么。心魔境不破,你我都有来无回。道长,你此程凶险,不如干脆就在此地取代了天道,扭转天机。”
剑修道:“见面皆缘,自能消灾平安。”
神算子静默片刻,忽而锁眉:“你过去从来都是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性子,不曾放狠话。如今这番,你是不是有法子?否则断然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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