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酒楼
日暮
与此同时,酒楼。
桐州地处三国交界处。酒楼内熙熙攘攘,五湖四海之宾皆有,更不乏异族模样打扮的宾客。
一抹高大身影临窗而立。他眉目俊美,五官深邃,眼底有些碧蓝浅色,身着镶金黑袍,正凝目看向窗外。
来桐州已经足足十日。
姜绥每一天都在寻找。
今日探子来报,最后一点剩余之地也已经找了,没有遇见一个长相相似之人。
姜绥面色沉沉,最后两天若是再寻不到,只能继续一路往东行走。
想起姑母的嘱托,姜绥不由得继续看着窗外人来人往。都说母女连心。姑母日日夜夜梦中,妹妹就在桐州。只是苦苦寻找,为何寻不见呢?
今夜,是最后一次出门探寻。
几队人马纷纷而行,身影涌入夜色之中。
李邵修擦拭她的眼泪,将她圈进怀里,看看她哭,他也心疼,不过他知道,江柔安是想家,想找到自己亲生母亲的。无数个夜晚,她乖乖巧巧的缩在自己怀里,有时候回偷偷哭,偷偷小声喊母亲。
猜了灯谜后,李邵修得了个小狐狸玉石缀子,只可惜他身上已经有缀子了,是当初二人一起逛花灯节时买的一对儿玉兔。
即使如此,江柔安还是撞到了一个人。
二人一路走,一路停。看着月色与白雪,点点银灯映衬着高楼。西风卷帘,雕车香树,路上也是热闹的人来人往。
姜绥听见江柔安唤身旁男子夫君。算起来,他的妹妹也已经十七岁,该是出嫁的年纪了。只不过嫁的人是夏朝人,姜绥不由得有些担忧。姜国与夏朝关系自前朝以来便不大好。
这人怎么回事?明明生的俊朗模样,薄唇深鼻,有些异族样貌,却呆愣的直直看着她的脸,还叫她姑母。
江柔安立在原地。
姜绥从怀中掏出来一张叠好的纸,递给面前神色晦暗不明的男子:“既然你是她夫君,我便把这张纸给你。这是姑母亲自所绘,图案是妹妹出生时身后带着的胎记。”
出来游玩的心思荡然无存,江柔安双眸怔怔,由李邵修牵着回了府邸。这事,他们没有和任何人说。
真是怪。
灯火深影中,那张脸黛眉微簇,眼底纯净,唇瓣好似玉琢晶雕,美玉无瑕,如不染一尘琼瑶仙子。
见江柔安面色怔怔,眼眶似乎含泪。姜绥缓缓叹出一口气,如释重负,他终于找到她了。还好今天出来,若是明日出桐州后,怕是二人再无相见可能。
江柔安脚步一顿。
面具啪嗒一声掉落。
从林式节府里出来,江柔安很快忘记不愉快的事,她也没有问李邵修出去说了些什么,只是安静呆在他身旁。
江柔安怔然。
李邵修接过纸。
忽然一阵凛冽的风雪,浩浩荡荡穿过胡地,姜国,玉门,吹拂到桐州小巷,扫过她的脸,她轻轻颤唞着指尖,手指接过玉佩,仔细描摹上面的梨花形状,她曾经日日夜夜都在描绘,图案早已熟稔于心。
姜绥看见那张脸,恍然了一会儿,怀疑自己是否产生幻觉。
只见面前男子从怀中掏出来一枚玉佩。玉佩垂在碧绿的丝线上,背后的梨花印记与她的那块完全重叠。
江柔安躲了躲不给他亲,大街上人来人往这么多人呢,叫小孩子看见了也不好,学坏了怎么办?
她推了李邵修几下,转头指了指角落一家小铺子:“我们去那里瞧一瞧。”
不过如今把妹妹带回姜国才是正事。
低头看了看她腰侧,见她老老实实的戴着和自己一样的小兔子,李邵修很满意,亲了亲江柔安的侧脸。
李邵修将江柔安护在身后,直视姜绥上下打量。面前男子身着的衣裳袖口处缀有狐毛,看起来是异族装扮,似乎是姜国一带。
身后一只强有力的手扶住她。江柔安似乎身缀云雾摇晃不稳,忽然有了依托,怀疑的转头,眼底已经含泪:“…夫君。”
———
还好找到她,姑母的病或许能康复。
姜绥继而开口:“你的亲生娘亲是我姑母。她找了你十七年。”
李邵修只能依着她走。街上忽然人多了起来,他用了一些力气,结结实实的把她护在怀里。
姜绥施了一礼:“我住在前面巷子的酒楼。若是想好,可以来找我。”
江柔安扑进他怀里,任由眼泪流淌。她又伤心又高兴:“夫君,今天遇见的那个人说的是真的吗?他姑母真的是我娘亲吗?”
姜绥抬眼看江柔安,道:“你可以回去好好想想。我为什么一眼看见你便认定你是姑母的孩子,只因为你和姑母生的样貌实在是太相像。”
后来确定这是真实的,姜绥立刻怔住,呐呐自语:“姑母…?”
江柔安将兔子面具慢慢捡起来,就要绕过面前男子离开。却听他道:“你是不是叫姜柔?”
李邵修默然,虽然他舍不得她离开,但是刚刚看了那男子抵来的图案,和她背后腰侧那一点嫣红梨花重合,一模一样。那种私密之地,除了他以外,不会有人看见。
她一噎,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张了张嘴,眼泪如珍珠般簇簇而落,未语泪先流。
江柔安鼻头一酸,她手里攥着自己的那半块梨花玉佩,那是当初成婚前阿公寄来的,说说是捡到她时,在襁褓中带着的。
江柔安摇摇欲坠,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无数个日日夜夜梦魇中的那张温柔面庞,女子声音温柔,一声一声的叫她柔儿。
李邵修安抚她:“还好吗?”
江柔安抬眼看他。
姜绥缓声解释:“你是不是也有这样一块玉佩?玉佩后的梨花形状,和我手里这枚是母子佩。”
心中有些异样的感觉。未曾想到她是姜国人。
宽厚干燥的大掌摸着她的脑袋,江柔安心里好受一点了,才抬起头,顶着一双哭肿的泪眼,小声嘀咕:“夫君,我要谢谢你。若不是你带我来桐州,我不会有机会回家认亲的。”
可听闻姜国与夏朝局势不稳。夏朝人,从不踏足姜国。
江柔安有些担心,她去了,李邵修怕是去不了。他是一国之君,尚未清楚那边情形,在异国中或许会有危险。
江柔安内心想回去看看。她询问:“夫君,你说…”
李邵修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不会让她受任何委屈。
他声音坚定,温和的看着她:“放心回去吧。在母亲身旁住几天,不用多想。”
江柔安感受到李邵修的注视,眼中慢慢泛酸,弥漫了层清浅泪花。她很舍不得他,却更想回家陪在母亲身边。
她倚靠着他令人心安的胸膛,轻声道:“我会很快回来。”
———
姜国王宫。
小宫女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公主!公主,找到小郡主了…大皇子殿下找到小郡主了!这是来信。”
姜钰公主盯着镜子,视线怅然。这把戏,很多人都对她用过。他们都说她有病,脑袋有病,是个疯子。为了安慰她,不让她发病,他们便会说,找到女儿了,可每一次到头来,都是在骗她。
骗她,都在骗她。
那人也骗她,骗她自己不是池奴人。他们爱的那样深,临议婚时,却转头迎娶了别人。他竟然是池奴国的王子。都骗她。
那孩子有什么错?生出来营养不良,瘦瘦的一团,皮肤白,跟猫儿似的,她还没有看够,一觉醒来,父亲却说,那孩子是野种,不能留,连夜扔出去了。
她伤心欲绝,日夜流泪,怎么都流不尽。她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
她真该死啊。
可冥冥之中,有声音告诉她,她的孩子没有死。姜钰无数次跪在阿姆神像前乞求,若是她的孩子还活着,让她平安健康,就足够了。她不奢求能找到她。她不配当一个母亲。
小宫女颤唞着扑在地上,看公主不为所动,她哭着展开信封:“您看一眼,求您看一眼,这是大皇子的笔迹,他们三日之内就能回来!和您梦里一样,小郡主在桐州。”
姜钰却摇了摇头。她不信。一定是他们联合起来,又在骗她。她的心,早就死了,在那个人背叛她的那一天开始,在孩子丢了的那一天开始。
——
酒楼贵客房。
姜绥打量着面前身影。凭借第一感,姜绥敏[gǎn]的察觉,面前此人身份应该不凡,不是凡俗之流。
李邵修轻轻将手执茶杯放下。
“你说,她是两个多月时,被丢到了疆城一带?”
姜绥解释:“正是如此。”
“姑母年幼时不懂事,与外族私奔,后怀孕回来。本来按照族法,应该施以刑罚,可祖父体恤姑母,叫她把孩子生下来。”
“那孩子…也就是姜柔,连夜被带到了池奴国。本来想送给男方抚养,可后来,一行人路上遇见劫匪,妹妹从此也不知所踪。”
李邵修淡声道:“你说的若是不假,内人便是贵族丢失的孩子。”
姜绥抿了口酒。夏朝人人文臣风雅,好品酒。但这酒落在口中着实无滋无味。他直视面前男子:“你是她的夫君?何时成的婚?”
“前不久。”
姜绥并没有多问。环视此人一眼,见此人随身侍从乔装成普通小厮模样,细细打量却并非凡俗。更加印证了姜绥的猜测。他不再拐弯抹角:“你有什么要求?”
李邵修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他一字一句道:“保证她的安全。”
姜绥:“这是自然。”
妹妹是姑母的亲生孩子,她回到姜国,自然要被当做掌上明珠来呵护。
门外廊前传来“笃笃”脚步声,进来的使者看了李邵修一眼,俯身在姜绥耳边说了一些话。
李邵修见状,起身道:“三天后,我会把她送到此处。”
姜绥走到窗边,看向楼下一席白氅的矜贵男子。他猜测他并非俗辈,但却没有想到,他竟然是夏朝的新帝!
夏朝三月以前改朝换代,听闻前朝皇帝日日浸淫美色,至使国库空虚,民间怨声载道,更有边境甚者去姜国乞食。
可新帝上位不足月余,情况早就不同,新帝颁布新政,改官僚选拔制度,一时间百姓呼声水涨船高,就连边境都流传着赞颂新帝的歌谣。
姜绥心中暗暗敬佩,但是不由得担忧起来,他的身份摆在这里,只怕是不好说。
日暮时分,周府正厅,周时和徐昭对视一眼:“这事除了我们,还有别人知道吗?”
李邵修淡声:“没有别人。”
周时起身:“她竟然是姜国人。”
姜国和夏朝的渊源,始于大夏二十四年。当初,为了平定边疆战乱,祖帝将宫中年纪最小的朝璟公主送去姜国和亲。
祖帝并不知晓,朝璟公主不情不愿,在姜国水土不服,又不得当时国王宠爱,只嫁过去三年,便抑郁而亡。
梁子便结下了。祖帝以为朝璟公主讨说法的缘由逼问当时姜国国王,两国都不想后退半步,边境频频战乱。
目前虽说已经历经几朝几代,也只不过是表面上和平安定。谁也不知道对方心思。
周时道:“她什么时候回姜国探望母亲?”
“明日。”
“你先别陪她一起。你身份摆在这里,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周时实在是没想到,怎么到桐州一趟,还节外生枝了如此多的事端。
看向窗前站着沉默无声的男人,周时不太确定:“她应该还会回来的吧?”
会回来的。
李邵修默默想着。
无法给出明确的回答,指尖摩挲了一下扳指,李邵修没有再开口。
怎么偏偏,她是姜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