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养一只小木鱼
一棵树大概是不会因为害羞被烫熟的。
话是这么说,但早就遮天蔽日、成了一座岛上全部生灵栖息之所的大榕树,还是在这一刻变得滚热。
要不是不方便夺窗而逃,荣野还是差一点就要跑出去,在满是露水的草丛里一直站到天亮。
但现在他不能乱跑,他的人类很小,小到能被整个环抱起来,一点也不叫夜风的凉意侵扰。
上回陪伴十三岁的穆瑜的,同样也是对人世很陌生的年轻榕树,树对人的大小不敏[gǎn],它们一个劲儿地往上长,最想要做的事是参天。
已经长成参天的树逆流而回,重新抱起小时候的人类,虽然自己也回到了少年的身形,但感触依然完全不同。
荣野攥着毯子,他用绒毯仔细裹好怀里的男孩,看了一眼窗外一边晃抹布、一边像模像样放礼花的家政型汽车人,变得又比之前更烫了一点。
“是这样吗?”家政型汽车人特别感兴趣,听小槐树枝叽叽咕咕说了一会儿,就忍不住从窗户缝里探进头。
汽车人世界对穆瑜无偿开放,每辆小卡车刚被安装好AI,按着喇叭打着双闪醒过来的时候,都会听“一个方框”的故事。
虽然有大变形金刚哭着学芭蕾、好些天都不敢用轮子走路的先例,但每个小汽车人的愿望,都是被一个神秘方框选中,去异世界帮忙。
穆瑜倒是还记得设定,拽拽他的树:“不是我被绑架了吗?”
“……不用挖掘机。”罕少同外界交流的榕树,只能自己闷声回答,“我现在是人了,有自己的腿。”
荣野确实是这样想的,抬起视线,点了点头。
察觉到这个念头的时候,一向排斥任何同类和非同类靠近猎物的榕树,自己都有些讶异。
“没事。”荣野低声说,“我被你绑架了。”
毕竟,开始喜欢一个人的最初,就是会觉得有一点危险的。
还只说这么一句话,就不负责任地不管了。
被他抱着的男孩子团成一小团,额头轻轻抵着他的肩膀。
榕树被追问得走投无路,低下头,看被软乎乎的毯子裹好的小木鱼。
“急什么?一开始就是自己感觉不到,我花香你信我的,我们槐树最擅长开花。”
小槐树枝语重心长,再三提醒他:“你得再接再厉,不能缩回去,你们这些树总是喜欢缩回去。”
小木鱼受了伤,又在发烧,身体其实很弱,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
因为这是种全新的链接,谁也没法预测结果是什么样——当然也可能会吃苦头,完全有可能。
“这就是重要的第一步啦。”小槐树枝高高兴兴地撒花,“加油!”
这话说的不错,树总是喜欢往回缩,这是植物趋利避害的本能。
听世界意志说,是从方框的主人来了它们这个世界以后,每辆新出厂的车才开始安装一键报警装置的。
他的人类有时候也有一点坏,刚才还在逗他,现在就假装睡熟了,偏不替他解围。
这就需要擦亮眼睛了,得看清对方手里拿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是花,是锄头,还是斧头和锯子。
他说:“你给我绑了铁丝。”
根是有这样的责任的,察觉到陌生的、可能有危险的环境,就会带着上面的枝叶无形避开。所以有的时候,人们会看到树冠只往一边长的树。
小槐树枝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你快开花啦。”
穆影帝何其无辜,平白当头一锅,仰起头:“什么时候?”
荣野有些不信,蹙眉检查自己,他完全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
“开花的第一步。”
来不及按求救按钮、真撞坏了也没关系,方框的主人也是它们见过最厉害的维修师,哪怕被烧得只剩下一个铁壳壳,也能修得跟过去一模一样。
“没错,没错!”小槐树枝条又冒出来,特别懂行,“你是不是觉得,可以接受所有他喜欢的东西,想了解所有他感兴趣的、想做的事?”
从小到大,穆瑜都睡得很不踏实,甚至会被自己的咳嗽吵醒,初醒时又总是难免警惕。
但如果穆瑜很喜欢车,和这些汽车人的关系又很好,他们家也可以做一些车库。
不论身陷多危急的车祸、多可能车毁AI亡的恶劣环境,只要按一下出厂配备的求救按钮,就会立刻被方框及时救走。
荣野又不说话,只是把少年往怀里抱,低头抵在十三岁的反派BOSS颈间。
这点常常让最热情活泼的槐树看得着急,恨铁不成钢,恨不得亲自上阵帮忙。
也不继续往下说,不告诉他回家以后住哪、行李放在什么地方、每天早上几点起床。
小槐树枝笑眯眯,神神秘秘地不把话说清楚,跟家政型汽车人哥俩好地搭着肩膀,跑去月亮底下聊天了。
抢在这个时间节点化形,榕树化出的少年也并不健壮,但抱起小木鱼还是轻而易举。
这当然也很好,可就是有些时候,这种一成不变的稳定和安全,会错过一些东西。
荣野脸上发烫,摇了摇头:“我被绑架了。”
他现在是人,自己就能跟着穆瑜回家,不用挖掘机帮忙。
荣野抱着他的人类回房间,他没有立刻把少年穆瑜放回床上,只是盘膝坐进柔软的懒人沙发,低头认真看。
树喜欢稳定,喜欢安全。就像冬去春来、雨过天晴,不喜欢没有明确规律,无法预测的事。
家政型机器人放着小礼花,不停向荣野追问:“是吗?真的吗?请问您需要专业的移栽团队吗?我们有非常炫酷的大挖机……”
荣野问:“什么第一步?”
“我跟你回家。”荣野说,“我是你的树,我会跟你回家。”
他怀里的男孩眨了下眼睛,似乎因为这种反常的坦诚怔住,抬手覆上少年榕树温度正常的额头,温朗黑静的眼睛里透出惊讶的微亮。
穆瑜又摸了摸自己滚烫的额头:“是真的吗?我们得严谨一点,排除我烧糊涂的可能性。”
“真的,没有烧糊涂。”荣野把他圈进怀里,“我们出去吃饭,可以点家庭餐。”
穆瑜倒是还没从这么另辟蹊径的地方想过做一家人的好处。
但他的树这么说,他就也觉得很有道理:“还可以带一点蛋黄,喂麻雀。”
荣野低头问:“为什么要喂麻雀?”
穆瑜也不太清楚,只是他听见家庭餐,就很想弄一袋蛋黄去喂麻雀:“我们吃过家庭餐吗?”
荣野摸了摸他的头发,喂他喝了一点清水,摇摇头。
穆瑜也觉得这种设想不合理,他猜测这大概是自己曾经演过的某部戏,只是因为影帝的工作实在繁忙,印象变得不够深。
穆瑜没有囿于过往的习惯,既然回忆不清,索性就不再多想,被他的树环着陷进懒人沙发:“我们为什么要睡沙发?我记得……”
“因为我喜欢懒人沙发。”荣野说,“我喜欢懒人沙发,和围裙。”
穆瑜又有些好奇。
他明明记得他的树不喜欢懒人沙发,也不喜欢围裙。
“喜欢。”荣野不承认之前那些话是自己说的,树连耍赖也硬邦邦,非要他的人类承认,“一直都喜欢,”
穆瑜被举起来晃晃晃,有点头晕,咳嗽着笑出来:“好,好,我家的树最喜欢围裙。”
荣野总算满意,大概是因为格外喜欢这句话里“我家的树”,又试图给小木鱼喂一颗糖。
穆瑜觉得自己实在已经不能再甜了:“留下明天吃嘛”
荣野有点失落,把糖收起来。
小木鱼拽拽他的大榕树:“明天你会走吗?”
“不会。”荣野立刻回答,“我不走。”
那当然什么时候吃糖都来得及。
穆瑜放心地闭上眼睛,主动伸出手,向他的树申请:“我们去床上睡吧,这里太软了。”
树是不怎么喜欢懒人沙发的。
这东西软塌塌没骨头,躺在上面就很难站起来,总让榕树觉得像是根松了,没抓住地风一吹就倒。
但穆影帝喜欢。
年轻的影帝出门在外温润端方,身形清标举止有度,回家以后却很喜欢躺在沙发里,在光线柔和的台灯底下看书。
大概是体贴生闷气的经纪人,穆瑜不怎么在休息时看那些画着清秀的树的书了,转而看起了菜谱。
和榕树的看图识字法阅读菜谱不同,穆瑜是真在研究怎么做菜,煎炸烹炒炖,偶尔还会做一些相当费功夫的糕点。
不太忙的时候,只要经纪人描述出一个味道,过两天就能在饭桌上吃到。
在荣野的印象里,穆瑜手中握的不是锯子斧头、也不是花,常常都是锅铲和炒勺。
这些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的东西,在穆瑜手里的时候,和那些拍摄高奢代言时候的昂贵商品也没什么差别。
至少在削土豆皮的经纪人这么觉得——荣野试图进厨房帮过忙,连续几次因为树枝太茂密、不小心引发小型火灾以后,就被穆影帝哄去了备菜区洗菜。
“为什么要做饭?”荣野原本是在削一个巴掌大的土豆,不知道为什么,削完就变成了鸡蛋那么大,“我们可以出去吃。”
穆瑜正在给自己系围裙,闻言从厨房里探头:“想出去吃吗?”
有了烟火气的年轻影帝往往更生动,穿着围裙踩着拖鞋,手里拿着锅铲,配合剧中角色适当剪短的头发叫灯光晃得毛绒绒。
荣野看了他一眼,就迅速低头,继续削那个鸽子蛋大的土豆:“……你很累了。”
穆瑜的工作一向都很累,个别时候尤其累,比如接一些动作片或是折腾人的综艺,旧伤能折磨得整个人一回房间就站不起来。
榕树把自己做成摇椅,比较了和懒人沙发的舒适度,发现自己不如懒人沙发,一度受到了相当严重的打击。
他削了两下土豆,发现没什么可削的了,抬起头,看到穆瑜还在琢磨那个围裙的带子。
“是很累了,所以打算做饭放松一下,我们今天吃糖醋荷包蛋好吗?”
穆瑜边研究带子,边征询经纪人的意见:“简单吃一点,明天出去吃。”
荣野不是真的想出去吃,他只能尝到人类食物的味道,不能消化其中的营养,吃不吃饭对他来说并没那么重要。
他只是不想让穆瑜在休息时间辛苦,明明对方在之前的拍摄里受了不少伤,后背淤青了一大片,想反手系个围裙都很困难。
荣野洗干净手,仔细擦干,走到穆瑜身后:“别动。”
年轻的影帝听话地垂下双手,乖乖站好不动,等经纪人帮自己把围裙系好。
榕树原本做不好这些事,荣野每天练习打一千次绳结,终于把那个蝴蝶结打成功,试着调了调松紧:“合适吗?”
“很合适。”穆瑜活动了下肩膀,转过来,又不知从哪变出一件同款的深色围裙,“要不要试试?”
荣野看着多半是加了特殊定制的价格,做成了铁灰色的围裙:“……”
几次三番动员经纪人换衣服失败,穆影帝索性反其道而行之,配合着把家里不少东西都换成了铁灰和深绿色。
荣野看它们通通不太顺眼,他总认为穆瑜该住在轻松温暖的地方,让人看一眼就想起太阳和云朵,不该弄得像是一棵无趣的树。
穆影帝的推销行动再次失败,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把围裙叠好,捡出土豆重新削皮,准备再做一道瀑布土豆泥:“铁灰色很好看。”
“不好看。”荣野说,“你该多晒太阳,多吹风。”
穆瑜没太跟得上树的思路,但依然对话题的跳跃接受良好,举着削皮刀想了想:“我们接个户外类型的综艺?我有点想试试荒野求生。”
拒绝了铁灰色围裙的经纪人:“……”
穆瑜笑得站不稳,扶着灶台定了定身形,把崭新的围裙叠好,收进不会被油烟沾染的隔层:“开玩笑的……放心,我会多晒太阳,休息,睡午觉。”
晒太阳、躺在懒人沙发里打盹、无所事事的休息,这些原本都该是叫人放松的事,他说起来的时候却依然像是在说什么工作。
即使是一棵非常不敏[gǎn]的树,也偶尔会觉得,穆瑜似乎把活着本身当成了一件需要制定计划、逐项完成的工作。
因为本性里就做什么事都认真,所以穆瑜也会认真地完成“活着”这项工作的要求,一样不落地把休息的项目做完。
荣野挑不出问题,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人类已经在那些时光里尽力地好好活着,可很久以后回想起这些事,他却还是像被铁丝箍住。
后来荣野去检查了很多次,没有铁丝,所有的医疗系统都告诉他没有铁丝,没什么铁丝勒在他的树干上。
再后来,听他说了这些的小槐树枝瞪圆了叶子,挥着小槐花:“你到最后也没穿那件围裙吗?”
荣野不明白,这和围裙又有什么关系:“没有,怎么了?”
小槐树枝被他这个“怎么了”气得直晃:“唉,唉!你不知道人家送你围裙是什么意思嘛?”
荣野的确不知道,他甚至没有意识到,穆瑜是想把那件铁灰色的围裙送给他。
送他东西干什么呢?一棵树又穿不了围裙,他穿了围裙也进不了厨房,榕树的枝叶实在太茂盛了,一不小心就要被火烧着。
荣野不希望穆瑜在家里用太多铁灰色和深绿色的东西,这些颜色会让人心情压抑,这是穿书局正经研究过的,长久生活在这种环境里的人类会变得低落,缺乏能量。
“你还说人家榆木脑袋?”小槐树枝大声叹气,“我看就该有个词,叫‘榕木脑袋’!你就是个榕木脑袋。”
大榕树很生气,把小槐树枝推出五百米,再拽过一朵兴冲冲正准备下雨的过路云,把脑袋胡乱蒙上。
小槐树枝五百米迢迢地跑回来:“你为什么就不懂呢?这是他在邀请你回家。”
“因为你是铁灰色和深绿色的,他想让这个家里有你的颜色,他想让家里多一棵树。”
小槐树枝说:“他想留下一棵树。”
在听这几句话的时候,荣野又像是被看不见的铁丝箍住了。
他低声说:“榕树不能跟人回家,会把家弄坏。”
“他介意吗?你问过他介意这个吗?”小槐树枝叉着叶子弯腰,“他说不定只是想:啊,只要一睁眼就能看见我的树,就很好了。”
小槐树枝惟妙惟肖地模仿人类说话,因为是天生的模仿家,声线都抓到了几分精髓。
荣野忽然被铁丝勒得喘不过气,他有很多事不会告诉槐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有很多秘密,在那张曼德拉卡生效以后,那些记忆变成他独自享有。
穆瑜其实是没有“提要求”这个能力的。这跟成长经历完全相关,从很小开始,这个世界上就不再有会听他提要求、满足他愿望的人。
这一点人比树强,人会退化掉某种能力,用以适应缺乏相应条件的环境。
除此之外,还有个不知算不算好的消息,是绝大多数时候,穆瑜其实也没什么要求。
用树的标准来评判,穆瑜大概就像是那种哪都能长、什么样的土壤和气候条件都行,浇不浇水都行,光照时间长一点短一点都能活的树。
抗干旱耐积涝、不惧盐碱、统御风沙。荣野守着他的人类,偶尔会觉得穆瑜不像榆树,倒像是胡杨——幼树嫩叶狭长得像柳,成树的叶片却又圆润清香,阔朗如杨。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处是他的人类生命力似乎始终都很顽强,虽然动不动就生病,但从没真正倒下起不来过。
坏处是穆影帝拿了三座影帝金杯、在戏里诠释了不知多少人的人生,回到自己的人生里,依然不知道要怎么开口,留下一棵树。
一个相当笨拙、不比树聪明多少的笨蛋人类,安静地把家变成一个人和一棵树的家,准备好一个人和一棵树用的东西,拿出围裙来问他要不要穿。
荣野不喜欢,穆瑜也就不继续强求,只是仔细地把那件围裙收好。
家里的颜色被经纪人换回去,穆瑜也就继续用那些太阳的颜色、云的颜色,把房间收拾得干净温暖。
唯一没有按照经纪人的意愿,被穆瑜难得固执留下的,是一个铁灰色的懒人沙发。
布料不算太软,是偏硬的牛仔布,躺上去没有传统的懒人沙发舒服。
但穆瑜依旧会在那个沙发里晒太阳、休息、睡午觉,偶尔醒过来,看到荣野,意识的味道就会变得很高兴。
那是种很孩子气的高兴,和穆影帝平时的形象大相径庭,长过三米的小树一半就不会这么高兴了,可能会被路过的小鸟拍着翅膀略略略嘲笑幼稚。
荣野自私地保有那些高兴的瞬间,他一直试图弄清楚,是什么让他的人类高兴。
他的人类想要什么,他就去找。是榆钱也没关系,是榆树也没关系,是需要一把榕木做的摇椅、一张榕木做的床……需要砍掉一整棵榕树来盖房子都可以。
他找不到,他徘徊在他的人类身边,他抢过一只猫头鹰的老花镜做成望远镜,看着他的人类在离岛很远的地方摔倒,撑了几次右膝都在发抖,冷汗从额角淌到下颌,再大颗大颗落进尘土。
一棵榕树决定要做人。
荣野注册了任务者,做任务、接受考核。
打下S100世界的第二天,荣野就去找那件围裙,他不断跳跃时间点,找了很多次。
不在厨房的任何一个柜子里,不在备菜区,不在储物间,不在洗衣机和烘干机里。
刚打下的世界需要漫长的数据导入,可供选择的时间跳跃节点很少,荣野一次又一次地回去翻找,可不论怎么都找不到。
连荣野自己也不清楚,他究竟希不希望能找到这条围裙。
他更希望穆瑜只是随手买给他,为了避免他乱跑导致的小型火灾。
非常缺业绩、很想冲本季度KPI的商城AI,贴心地冒出来,卖给了这位铁灰色任务者一件宝藏探测仪。
这种“宝藏探测仪”的用处,不是让海盗得意洋洋扛着到处寻宝,是放进某个人留下的物品,就能寻找到“某人心中的宝藏”。
荣野不相信这种推销,但还是买了一件。他把红布条小心地解下来,反复确认了不会受损,才放进探测仪。
探测仪带着他来到衣柜前——那是个不算大的衣柜,穆瑜有衣帽间,衣柜的用处不大,只是用来让卧室显得不那么空。
在那个衣柜里,荣野看到了所有铁灰色和深绿色的东西。
年轻的影帝听话地把它们都收起来,然后一样一样规矩码好,有些小摆件,还特地钉了隔板架。
衣柜里还有很多小纸团,经纪人不方便撅小树枝的时候,经常用纸团砸穆瑜,日理万机的穆影帝不是每次都有时间和力气,把它们全折成纸飞机。
荣野坐下来,他把纸团一个一个展开,在地上铺平,笨拙地学着叠。
他总是做不好这些事,学着给绳子打结要练习一万遍,他学着电影做了一万遍,才终于知道怎么帮他的人类把围裙系好。
荣野看着并肩挂在一起的、一样款式的两件围裙,淡青色和铁灰色,原来明明就很好看。
它们是穆瑜的宝藏。
那些被他像个没出息的松鼠一样,私自贮藏起来的记忆和声音,忽然就一股脑地冒出来。
那顿饭的第二天,穆瑜的确带他出去吃了饭。
是个家庭餐厅,他们点了一份带有优惠的家庭套餐,思路相当刻板的榕树认为这是在说谎。
他们明明不是家人,套餐上说了是给“一家人”的优惠。
“差不多的。”年轻的影帝试图哄经纪人通融,“你看,我们住在一个家里,你目前也长得很像人。”
荣野的确被他教的很像人,认为不能随便占这种便宜,固执地要去把差价补上。
穆瑜无奈落败,笑着叹了口气,变出第二份结账单:“放心吧,已经结好账了,没有占便宜。”
第一份账单是店主擅作主张打的,按照优惠价格结了账,因为“他们看起来真的很像是一家人”。
穆影帝一个没忍住,就因为这句话,给了相当丰厚的小费。
那家店的饭菜做得不如穆瑜做的好吃,荣野低着头,把鱼肉里的所有刺都挑出来,放在穆瑜面前:“为什么要给小费?”
“因为他们说,我们很像是一家人。”穆瑜坦诚地承认,“我觉得这句话很好。”
“可我明明是要吃掉你,你是我的猎物。”
荣野说:“他们的眼力很差,这都能看错。”
穆瑜为鱼肉道了谢,抬手摸了摸他的大榕树,经纪人的头发刚剪短,有一点扎手,但显得很精神。
为了纠正穆瑜对铁灰色的错误执著,荣野今天和他出门,难得的接受了一件白色的T恤,上面还有一个没心没肺笑得开心的太阳。
临出门时,穆影帝试图拿一件深绿色T恤的阴谋被经纪人识破,笑着叹气,很听话地换了件浅色衬衫。
因为刚结束一部青春题材电影的拍摄,穆瑜特地节食调整过体型,身形比平时更单薄,看起来像个还没毕业的学生。
如果穆瑜没有修改志愿、如愿读了设计专业,这时候的确还没毕业,多半还在校园里读研究生,整天为了作业和论文头痛。
荣野给穆瑜倒了饮料、舀了一碗汤,又把穆瑜不喜欢吃的菜全挪到自己面前。
他调整两人座位旁边的遮光板,让阳光不至于直射到穆瑜身上,又能晒到一点太阳。发现怎么调整都不满意,索性把自己的树冠虚影戳在窗外。
饮料不够凉了,荣野去要了一碗冰,按照穆瑜的口味把冰放到稍化一点,加进饮料里。
穆瑜一直看着他,把经纪人看得不自在,叶子微微打卷:“看我干什么?你太瘦了,应当吃饭。”
穆瑜笑了笑,摇摇头,又点了点头,慢慢吃碗里堆到冒尖的菜。
穆影帝能把“吃饭”表演得淋漓尽致,叫人食指大动胃口大开,做的饭也色香味俱全,上个综艺能把观众馋到申请开店。
但私下里吃饭的时候,穆瑜其实很难做到这种程度,他吃饭也更像是完成一件工作,按部就班地咀嚼和吞咽。
但那天的穆瑜吃得很香,虽然没像榕树希望的那样大快朵颐,但也很香,像是的确享受到了那些食物。
荣野想他的人类大概是饿了。
因为他们刚给穆瑜的父母扫墓回来,穆瑜在墓碑前站了很久,久到走路都有些吃力,又不肯被经纪人抱着走,不得不在附近找一家最近的餐厅吃饭。
“我们真的很像一家人?”穆瑜的嘴角沾了一点酱汁,荣野取出手帕,仔细替他擦净,“外面的小鸟怎么也这么说。”
穆瑜决定一会儿去向店主买一点蛋黄,喂外面的蹦蹦跳跳的麻雀:“有一点吧?”
荣野一棵树争不过他们,也就放弃了再纠结这件事,他发现穆瑜的头发比拍摄时长了一点,在阳光下显得很软。
榕树自己的头发很硬,他也模仿着穆瑜的动作,伸出手摸了摸那些柔软的短发。
很软,被太阳晒得很暖和。
这是种格外特殊的体验,荣野从没有过这种感受,他慢慢摸着那些短发,不想立刻把手收回来。
做了任务者的荣野,在把衣柜里的小纸团全部折成飞机以后,曾经很多次回溯时间点,站在窗外看吃饭的他们。
他想那些麻雀说得对,店主说的也是对的,他们很像是一家人。
荣野看着主动把脑袋借他摸的人类。
“穆瑜。”他听见自己说,“如果你想,我们可以做一家人。”
——如果这么说了,他的人类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这明明是他当时的想法,他没有说,只是在商城买了蛋黄,喂那些小麻雀。
那时的他没这么说,他没告诉穆瑜自己想和他做一家人,没告诉穆瑜他后悔了,他们就不该多给店主优惠部分的钱。
槐树说得对,那时候的榕树蠢透了,蠢到在那种时候,对他的人类说“我该走了”。
三年已经是滞留的极限,他们早就约定过,陪穆瑜去看过父母以后,他就会走。
所以听到他这么说的年轻影帝,也并不惊讶。只是轻轻弯了下眼睛,就又低下头,继续认真地吃饭喝汤。
那碗汤被穆影帝喝得很香,再次回溯这段记忆时,荣野没能忍住,暂停时间过去,悄悄尝了一口。
店主没做好,那是碗很咸很苦的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