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帝王之道,在于为天下万民谋福祉
阮问颖:“……”她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吗?
“表哥,我们非要聊这些吗?”她软软糯糯地开口,用一双含情露目瞧过去,“这段时日里你那么忙,难得才和我见一回,难道不想和我多说些什么别的话?”
她意有所指,杨世醒却不接茬,镇定自若道:“风花雪月虽好,柴米油盐也不可或缺。”
他看向她,在温情中带着几分正经:“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阮问颖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
两个人的契合,不只是由家世和相貌构成,与双方的性情、思想也息息相关,尤其他还是六皇子,将来会继承大统,在妻子的人选方面会更加要求苛刻。
还是那句老话,帝后共治两殿,仅仅贤良淑德是当不好一名皇后的。哪怕是她素来不喜朝政的舅母,也无法完全从这漩涡中脱身,三年前的南顺侯一案就是例子。
杨世醒问她,不一定是想考验她,但也绝不是把这事当成闲话来说着玩。
思及此,她定了定神,仔细思考了一番,斟酌着道:“陛下和宜山夫人说的……都有道理,不能齐头并进吗?”
杨世醒笑了:“好大的口气,一年五百两也不算什么,你一年能有多少的银钱?”
她把实话说了,道:“虽然比不上一年五百两的花费,但这只是我一个人的银两,且我又是白身,没有其他的进项,这笔花费……应当不算很大吧?”
面上不显,故作镇定道:“没有。不过我想应当不会太多吧?一家农户一年花费一两银子不到,孩子顶了天也就半两。”
“好主意。”杨世醒给予肯定,“不过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闻言,阮问颖好好地蹙了一会儿眉。
阮问颖心道,怕的就是你问这些回答不上来的问题,显得她多愚钝似的。
他这话一出,阮问颖就知道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定有许多思虑不周的地方,当下趋迎笑道:“好啊,你问。不过,你——可不可以问得稍微温和一点?”
当然,这些指的是纯银钱,衣裳、首饰没有加上,因为她也不懂得换算,那些长辈和杨世醒送给她的东西更不能算,都是有市无价。
阮问颖:“……那你还让我选?”
最终,阮问颖道:“那……还是先解决温饱问题吧,如果连吃饭都不能保证,就算办了学堂,恐怕也没人有心思去读书。”二丫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她小声嘀咕:“既然现在还想不出什么解决办法,那自然是开设学堂好一点,至少能够付诸实际。”
她的眉很好看,弯弯细细的,如远山含黛,微蹙起来,似江南水面上笼罩着一层烟雨,飘起轻轻淡淡的忧愁,让杨世醒忍不住伸手抚了一抚。
阮问颖在心里算了算,她的月钱有十两银子,逢年过节还会有额外的赏赐,零零总总加起来可能有二百两,也可能不到,或是超过,但差不多是这个数。
“依制,一里有百户人家,十里为一乡。一个乡野村庄统共有千户人家,一年加起来的花费不过五百两,不算什么。”
对方不答反问:“所以,你现在觉得你恩师的观点比较好了?”
而此时两人的心思都在温饱与读书的抉择问题上,所以谁也没有在意这个举动。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突发奇想道:“不如结合起来,让学堂管饭?这样一来孩子们就不会被饿到了,家里的大人也能减轻一些负担。”
“没有。”杨世醒答得干脆,“只能说有相关的想法,目前正在尝试,不确定能不能成功。”
“不过,”她看向他,眸光微明,“听你这话的意思,是已经有了解决温饱的办法?”那可真是一件大喜事。
杨世醒对她笑了一笑:“不能。如今天下虽太平昌盛,但朝廷始终能力有限,父皇恨不得把国库里的一文钱掰成两文钱花,顾得了一头已是勉勉强强,遑论双管齐下。”
对面人失笑:“怕什么,我又不是洪水猛兽。我只是想问问你,有没有筹算过在乡野之地开设学堂需要收多少个学童,这些人每天要吃多少饭,又要花销多少费用。”
杨世醒没说算不算,只道:“那我再问你,天底下有多少乡野村庄?这些村庄里开办的学堂,加起来需要花费多少银两?”
阮问颖:“……”
杨世醒:“而且开办学堂不是一句话的事,需要雇人搭屋、雇人讲课,雇人烧火打水、采买物什,这些事项所需要的花费,你又算过了吗?”
阮问颖:“……”
杨世醒:“最后,我想问你,你知道一个一品大员一年的俸禄是多少吗?”
阮问颖:“……”
阮问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律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但她还是陷入了沉默。
因为一个一品大员一年的俸禄是千万石粮食,折合成银两为三百六十两,不多不少,与杨世醒的皇子俸禄相同。
而不管是一品大员还是杨世醒,身份都极为贵重,旁人的待遇只会比他们更差。
可是——
“有……那么穷吗?”她有些犹疑地询问,觉得算出来的结果和她平日里体验到的大为不同,“只拿这么一点俸禄,这……要怎么过日子?”
杨世醒淡淡道:“寻常人家一年也就花费一两,这样的俸禄不少了,怎么不能过日子。”
“可是……”她还是觉得不对劲。
三四百两的年俸,相较起寻常人家来是很多,可又不是一个人过日子。
她自己家的情况倒是可以理解,她的母亲和外祖母都是得宠的公主,拥有封地食邑,光是嫁妆就不止万金,又有她父亲位列镇国公、袭司马大将军之职,每个人的俸禄都是顶格的。
且阮家名下有许多庄子、田地、铺子,光这几样,每年的进项少说也有万两,时不时还有来自陛下皇后的赏赐,养活府里的一大家子人绰绰有余。
但别人不同啊,比如徐家……唔,是书香世家,族内为官者繁多,想必情况不比她们家差,不算——
裴家……许家……都是高门大户,簪缨世族,流传百年的世家,根底深厚,也不指望那点俸禄过活——
想了半晌,阮问颖都没能想出来一个切实的例子。这固然解决了她先前的疑惑,却又让她生出了一个新的疑惑。
“……为什么,”她看向杨世醒,缓缓发问,声音很轻很细,像害怕惊扰什么东西,“能够身居高位的,都是一些钟鸣鼎食之家呢?便是寒门学子,也是家有恒产,鲜少有农户出身……?”
杨世醒伸手轻拨她垂下来的额发,同样轻缓地回答:“因为真正的穷苦人家都没有机会读书习字,更不要提科举取士。”
“不能举孝廉吗?于乡野中取贤士?”她想起那些在史书中看到的典故。
他道:“何为贤士?一个人如果孝顺忠义,但半点不懂得治国之道,给他一个小小的县令官当也不知道怎么治理,这样的人是贤士吗?”
“楚公于乡野中取了贤士白井,那的确是一名肱骨大才,可这样的人古往今来有几个?”
她无甚底气地道:“费心找,总能找出来的吧……”
对方果然回了她:“已经有了科举取士这么一个便捷的法子,为何还要花费大量精力去乡野中找寻或许存在、但更有可能不存在的贤士?”
“那——”她闷闷道,“我觉得宜山夫人的想法是对的了。”
“读书当官是那些穷苦人家唯一的出路,就算全家人都吃不饱饭,只要能出一个当官的,哪怕是小小的县令,也能逃脱苦海,不必再起早贪黑地下田种地。”
她想起二丫回答杨世醒的话: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种地,一直到天黑了也不能停止,因为插秧都是有时令的,一定要赶在时令结束前把秧全部插好。然后是浇水施肥、除草灭虫……永远都是干不完的活,夏天时晒得身上的皮脱了一层又一层,手指头都能被磨出血来,还要被田里的大虫子咬,起许多又痒又疼的疙瘩大包……
阮问颖没有下过田,甚至连稻谷都没有亲眼见过,只在书中看到过几幅插画,但是仅凭二丫这几句话,她就能想象出普通农户人家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这让她的心里很不好受,有点难过,亦有点羞愧。
她自小锦衣玉食着长大,虽没有傻到以为天底下的人都和她一般舒适,但也不曾觉得老百姓的日子会过得多么苦,毕竟太平盛世,怎么可能会有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呢?
没想到竟会有这么苦。
怪不得徐茂渊总是强调:帝王之道,在于为天下万民谋福祉。而杨世醒也总是会格外认真地应诺。
她在以前还有些不能理解,现在,她全都理解了。
她很想帮帮他们,帮帮那些像二丫一样的孩子,帮帮那些像二丫一家一样的农户。
可是,若让她用自己的生活交换,让二丫当国公府的大姑娘,她当农户之女,她也是不愿的。
所以她又难过又羞愧,替二丫难过,为自己羞愧。
也是在这时,阮问颖理解了宜山夫人的选择。
温饱自然重要,但如果仅仅只是温饱,别的什么都没有,不如咬牙读书,哪怕花费三五年的时间也要拼一拼、斗一斗,因为如果赢了,就是一家三代的坦途。
她把这些想法告诉杨世醒,对方一一听了,在认真的神情中含起宠溺的微笑。
他抚上她的脸,柔声道:“你的这些想法很好。可是,书不是三年五载就能读出来的,多的是寒窗苦读十年、二十年的学子,像徐茂渊和裴良信那样的是少数,还都离不开家族的熏陶。”
“你先前也说过,二丫他们一家不想读书,只想吃饱饭,是因为如果去了学堂念书,家里就会少了干活的人,原本温饱就已经是勉勉强强,若再这般,可还怎么过日子?”
“他们能咬牙忍一年、两年,甚至三年、五年,但是能忍上十年、二十年吗?而一个念了三五年书,但是乡试落选、连个童生也当不了的农家儿女,又能给家里人带来多大的改变?”
“更何况,如果他们都跑去念书了,那谁来种粮食呢?一家五口人,三个孩子去学堂,只留一对双亲在地里耕田,天底下的粮食收成岂不是要减少一半以上?”
“没有粮食,国库就会空虚,发放不了俸禄,学堂自然也无力为继,最终还是会回归原样。”
他定下结论:“所以,温饱问题才是最要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