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要不然的话,我就可以亲你了
杨世醒所谓的见世面,就是把阮问颖拉去和那些苑吏一块,挑选铺陈在地上的稻苗。
阮问颖在被告知时已有些发懵,等见着他从护卫手里拿过一顶斗笠,仔细戴在她的头上,而后自己接过另一顶戴上,蹲下`身弯腰去拣拾那些稻苗,手法还没有多么生涩时,更是一阵瞠目。
这架势,可比陛下每年领着文武百官开春耕要亲躬多了。
身为皇子的杨世醒都已经动手,她自然也不好在旁边干看着,观察了一会儿他的动作,有样学样地蹲下.身,尝试着拿起几株稻苗,向他请教。
“这要怎么挑?”幸好这些稻苗都是被齐整割下的,比较干净,没沾多少泥土,要不然她可真的无从下手了。
杨世醒对此回答得很是随意:“挑你觉得结穗饱满的就行,反正过后他们会再筛一遍。”
还是不远处正在埋头挑选的杭自生听到了,张口报了一个具体的尺寸,才让她心里有了数。
但也没有多大的用,她只知道宣纸书籍的规格,金银铜钱之间的比算,可若要让她具体说出长宽几许,目量视看,那是万万办不到的。
她只能比照着其他人挑选出的稻穗大小,依凭感觉来行事,还真是应了杨世醒的那句话。
杨世醒自然不会让她处于这种忍耐的境况下。
她缓缓摇头:“没有,我还没有那么娇贵,干这点活就觉得苦。”
其它的方面倒是还好,毕竟她自小习过武艺,这点程度的辛劳还受得住。
今儿的日头又足,值秋高送爽之际,不仅有暖风熏人,还有炎日晒人,即使有斗笠遮着,她也很快发起了热,比在田野间行走尤甚。
谷雨打开屉盒,从里头取出一小壶茶,倒在玲珑杯里,接着抬眸稍一瞥目,很有眼色地把茶盏端呈给了杨世醒。
“自然不是。”她闷闷不满地反驳,“我又没有这么娇贵,连喝口凉茶都要挑。”
一开始还好,挑选分拣的活计虽然枯燥,但由于她是头一次接触,所以也算是有几分新鲜,待到经手过了几趟,便渐渐没了兴味。
两人的挑拣并没有持续多长的时辰。
而后用更轻细的声音道:“且你这话说的,好似我只饮琼浆玉露一般。”
阮问颖接过玲珑杯,握着微凉的杯壁,先是小声答了一句:“山黎素来稳妥,你又在临走前特意叮嘱过,想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谷雨一直侍立在附近等候,在望见二人先前的举动时已经做好了相应的准备,当下拎着一方屉盒上前行礼,询问他们是否要喝点凉茶,去去火气。
后者从容不迫地接过,只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什么茶:“不错,是绿牡丹,你喜欢的口味。”坐到阮问颖的身旁,把茶盏递过去。
此行出来得匆忙,一应事务都由山黎领着含凉殿里的宫女置备,并非谷雨从府里带出来。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甚至或许只过了盏茶时分,他挑拣完手里的最后一株稻苗,把她手中的拿了过去,迅速过了一眼,全部放到未被选中的那堆稻苗里。
但杨世醒还是不赞同地说了一句:“脸都红了,还说不热。”便吩咐谷雨倒茶。那利索的使唤模样让她不知道第几次心生无奈,暗想到底是谁带了侍女。
闻言,杨世醒稍稍收敛了笑意,关切地看向她,询问道:“怎么了?这么愁眉苦脸的……我方才过田挑稻的要求让你觉得为难了?”
一来,杨世醒不是真的想拿她当苦力,如他先前所说,只是让她开开世面。
二来,阮问颖也坚持不了太久。
“不用了。”阮问颖见杨世醒的模样似是要替她点头,抢先开口道,“我没有怎么累,也没有怎么热。”
“你不是么?”他玩笑。
然后拉过她,把她带到不远处的廊下,让她在美人靠上坐下,取下两人头顶的斗笠,递还给护卫。
“又是娇贵。”他笑了一下,“你今日是怎么了,和这个词缠上了?以往你不是总说,身为镇国公与长公主之女,你体内留着成祖世宗的血,生来便比他人尊贵么?让我不要轻慢你。”
阮问颖心想,他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也不知道是无心的还是故意的。
“此一时,彼一时嘛。”她双手捧着茶盏,啜饮着杯中清凉的茶水,鲜醇爽口的滋味沁入心脾,极大地缓解了她周身的热燥,也让她更加心生郁郁。
杨世醒瞧着她的动作,目光移到她额迹渗出的细密汗水,伸手用衣袖给她轻掖:“此时何为?彼时何为?”
“……非此时,非彼时。”
他扬起眉:“行吧,我不和你打哑谜了。你实话告诉我,是什么惹得你不开心了?让你这么闷闷不乐的,也让我牵肠挂肚,万分焦心。”
阮问颖成功被他最后一句话逗笑,容颜变得生动起来,恢复了平日里的娇俏。
杨世醒满意地看着她,也笑:“不错,你就该这般无忧无虑,无精打采的模样不适合你。”
她再度莞尔,如画的眉目里怏虞消散,只留下些许轻虑。
叹息道:“真的没有什么事,我只是忽然想到,我方才不过是在田野里走个来回,挑拣了一会儿稻苗,就觉得累了,二丫……那些农户们又该如何辛劳?”
她把曾经同宜山夫人和阮淑晗说过的话,以及对方二人的回应,一一道出。
“……晗姐姐说,他们是因为没有得蒙先祖的恩荫,才会生活得这般困苦,若想将来的儿孙不跟着自己受苦,唯有发奋图强一道。”
“我初时听着觉得很有道理,但是仔细想想又觉不对——他们温饱尚不能自足,连书都念不起,义学也没有余力去上,该如何发奋图强?他们的出路……究竟在哪?”
杨世醒静静地听着,神情沉稳,带着一点专注。
“你觉得呢?”他反问道,令人感到一股奇异的安心,“他们该如何做?”
阮问颖茫然:“我、我不知道……”
“那我换个说法。”他道,“你觉得,在那些农户寻找出路的过程里,最大的阻碍是什么?”
她想了想:“……庄家,地主。”
杨世醒露出一个笑容。
“不错。”他赞赏道,“就是那些手握田地的豪强庄家。”
“他们把田地租给农户,收取繁重的粮米纳银,不仅可以坐享其成,还能够在年景不好时反咬一口,在收回田地的同时以抵债的名义把农户的家底全部掠走。”
“如此循环往复,农户手里的地越来越少,庄家手里的地越来越多,最后农户没了地也没了家,不得已只能卖身成为佃户,庄家则成为了手握万顷良田、坐享家财万贯的地主。”
“所谓横征暴敛,不过如此。”
阮问颖听得心惊不已。
她是想到了那些压在农户身上的繁重租税,但没有想得这么深,只以为是助纣为虐,没想到竟是罪魁祸首。
“那怎么办?”她蹙眉询问,“有他们在,就算我们把碗换成盆,甚至换成缸,大部分的口粮也不会进到农户的家里,反倒便宜了庄家。”
“两种法子。”杨世醒干脆利落地道,“要么徐徐图之,要么杀之后快。”
“……这第二种法子,成祖是不是用过?”
“嗯,是用过。搅得江山动荡,险些失了我杨室天下,好在最后还是撑住了,农户们也由此过了一段舒坦日子。只可惜中宗不济,又让那些庄家们得了地,使得皇祖父和父皇只能重头来过。”
“你——你和陛下……”阮问颖有些小心地道,“用的,是第一种?”
杨世醒看着她,倏然一笑:“目前来说是这样,不过之后的事么……谁能说得准呢?”
阮问颖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这之后指的是什么之后,就算想了也不表现出来。
经过对方这么一番言语,她的心神终于有所舒缓,展现出了一点笑意。
“我——”她把垂落下来的一缕发丝绕至耳后,含着一半心喜、一半羞赧的笑意,轻声道,“我相信你,能够办到。”
“办到什么?”杨世醒看起来有些不解。
她低声道:“自然是你的抱负……我相信你,有朝一日,你定会一展宏图。”
杨世醒没说话。
好一会儿,他才有了动静。
他从她手里拿过茶盏,把杯中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
“你这话怎么不留到含凉殿里再和我说呢?”他对她道,笑容里俱是欢喜和遗憾,“要不然的话,我就可以亲你了。”
阮问颖:“……”很好,她记住了,以后有什么夸奖他的话都在外面说。
“其实,”她装作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我刚才之所以会闷闷不乐,除了和你说的这件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是什么?”对方很配合地询问。
她道:“杭大人虽然不是想出分田育稻的第一人,但他是第一个提出来的,并为此付出了种种辛劳努力。你就更不用说了,帮助他把设想变成了现实。”
“还有那些苑吏们,不止在田地里干活的那些,包括我们之前经过时见到的……你们每个人,都在做着为天下计的大事,不管结果如何,这一份心意和举动都是实打实的。”
“反观我,白白念了这么多书,学了这么多艺,却什么忙都帮不上,连挑选稻苗也坚持不了长久……”
她越说越觉得发闷,长长叹出口气。
“都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而我不仅无用,还心胸狭窄,对这种事只会长吁短叹,真要我散尽万贯家财,去帮助那些穷苦的百姓,我……也是不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