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当初一直是她主动亲近的他
说实话,阮问颖对含凉殿的熟悉程度不啻镇国公府。
毕竟她和杨世醒自小一起长大,来往殿中的岁月没有十年也有八年,尽管还不至于到腻味的地步,但也很少再有感到新奇的时候。
除非杨世醒特意寻了别的东西给她。
比如曾经一回她在落霞阁小憩醒来时,瞧见的那串双鱼戏珠风铃,就让她惊艳欢喜了许久。
若不然,她之于含凉殿就如游鱼入水,虽舒适自在,却不显殊巧。
她不是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可是深宫禁苑,她纵使得到陛下与皇后的宽待厚爱,也不能恃宠而骄,随意在内庭行走,这一点分寸她还是有的。
说到底,在这宫里能对她无限包容忍让的,只有杨世醒一个。
因此,听闻对方的这番言语,她颇有些好奇地询问道:“去哪里?”
杨世醒道:“你想去哪里,我就陪着你去哪里。”
阮问颖双手笼袖,将暖玉置于掌心,摆出一副端庄得体的敛衽之姿,步态款款地跟随在杨世醒的身旁,与他一边交谈,一边欣赏冬日宫景。
之后随着年岁渐长,她的双亲开始镇守边关,她的兄长也一个个被带离长安,她离这巍巍皇城就逐渐遥远了。
“不过这些地方大多集中在北宫东殿,不说整个皇城,就是连内庭都没有涵盖过半,你这去无可去的结论是否下得有些过早了?”
“我想不出来。”她诚实地摇摇头,“总感觉都去过了,没什么好的去处。”
她进宫的次数不算少,沉下心来观览美景的时候却不多,每次不是在去往各宫各殿的路上,就是在回返宫门归去的途中。
杨世醒道:“所以说你到的地方不多,对这宫里的情形布局知之甚少。”
然后她就发现,偌大皇城方圆数百里,她竟一时想不出来有哪里可去,不是她不能去的就是她已经去过的,还有一些是她没兴趣去的。
他拿过她半捧半提着的竹篮,转手交给山黎,吩咐其送往含凉殿,拉过她的手,带着她往园外行去。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
“而且海池、御苑、蓬莱岛这些主要的地方我都去过了数回,太液池就更不用说,几乎每回进宫都要经过。你说说,我还有什么地方是没去过的?”
阮问颖仔细地想了一想。
杨世醒的含凉殿更不用说,完全可以用宾至如归这四个字来形容,即使是在他们还没有定情的时候,她待在那里也没有过半分的不自在。
虽然看似没有变化,甚至因为她的母亲在临行前的叮嘱而比往常更加频繁进宫,但她总觉得没有了幼时的那层温暖,失去了一种名为家的感觉。
她有些不服气地回答:“我又不是只来三天,我进宫的这些日子加起来,怕是连三年都不止呢。”
杨世醒煞有介事地“哦”了一声,点点头:“你这话说得有理,是我浅薄了。”
自入冬以来,长安城下了不知道多少场雪,最近一段时日更是雪落不停,好不容易才在今晨止住,使整个皇宫一片银装素裹,行走在其间,犹如身临一幅奇妙的水墨画卷。
反倒是幼时玩耍较频,总是被她母亲带进宫来小住,把这宫苑内庭几乎当成了自家的后花园,还差点迷路过。
阮问颖道:“那你还想让我去哪里?再往南是前朝,我无官无职又无品阶,不好贸然入内,西殿为后宫,除了长生殿和清宁宫,其它地方我也不好随意走动。”
对方失笑:“这宫里地方这么大,便是走上三天三夜也走不完,你才到过几处,就敢大言不惭地说都去过了?”
皇后待她极为亲切,每每去往长生殿,她都不会有什么拘谨,如同去二叔家的济襄侯府做客一样,不必有太多顾虑。
“走,我带你去几个地方看看,也算是不辜负这大好天光。”
而且这种感觉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从她有记忆起就是这般,让她有些难以分辨清楚,她之所以会选择他作为亲近的对象,到底是因为他的身份,还是原本就倾向于他。
“在想什么?”
身旁人的询问拉回了阮问颖的思绪,她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眼前的雪景上,转眸看向杨世醒,微然莞尔:“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
“嗯。”她轻应一声,目光流转,从这一头望到那一头,最终在一处定格,伸出纤纤素手遥遥一指,示意道,“你还记得那儿吗?”
二人此时正站立在一座题为“望月飞星”的白玉拱桥上,桥下的应龙渠不知是何缘故常年不见冰封,潺潺不歇地流淌,给这万籁俱寂的冬日增添了一分生机。
杨世醒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就是一笑:“记得,你小时候常拉着我去那里,说是御苑人多嘈杂,花虽开得好,却难得清净,不如点藏园来得幽深宁静。”
“胡说。”阮问颖假意反驳,“怎么是我拉着你,明明是你非要跟来,比我大了两岁,却成天要和我这个小妹妹在一处,也不嫌羞。”
杨世醒挑了挑眉,决定不跟她争辩当初到底是谁跟着谁,要是惹恼了佳人,使其翻旧账就不好了。
毕竟那时候的他尚无怜香惜玉之心,傲然受宠的皇子身份又使他一向眼高于顶,对一直围着他转的小表妹态度说不上有多少亲近。
但谁能想到曾经的亲戚表妹会在如今成为他的心上人呢?那些事自然也不可再提,他又不是闲得慌,想得她一顿不满挂落。
“是我记混了。”他从容不迫地改口,“你说得对,是我一直缠着你、跟着你,和你一道去了点藏园不知道多少回。正好现下得空,我们不如再去那里看看?也好重温旧梦。”
阮问颖有一会儿没答话。
别看她面上说得凛然,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当初一直是她主动亲近的他。
而他在初时还愿意给她几分面子,但是到了后来,也许是嫌她烦了,也许是觉得和一个小女娃娃没什么好相处的,对她的态度逐渐疏离,变得有些不耐起来。
是在她的坚持不懈之下,他才勉强和她维持着往来,最终被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变成了今天的模样。
世事还真是奇妙。
当初她被母亲带着,自认与他人不同,把皇宫看作第二个家,时不时小住上十天半个月,和杨世醒之间的关系却很平淡,不好也不差。
现在她与寻常人相同,把皇宫敬为深宫禁苑,晨至午回地请安,从不多留,杨世醒与她的情谊却分外深厚,连她明显颠倒黑白的话语都能应下。
想着这些,阮问颖的心里升起一阵感慨。
她抬眸瞧了一眼杨世醒,见对方正在含笑看着她,也对他展开一个笑容,看向那一片雪压青竹的园林一角,道:“不必了,走过去要绕好一段路,我们就在这里远远地看着吧,也免得麻烦看守园子的宫人。”
“也是。”杨世醒对她的话表示赞同,“反正你今后会随我住在宫里,逛园子的机会多的是,不急于一时。”
“且那园里的竹子长了多年,变得越发繁茂兴盛,前两年还改建过,增添了不少山石,你要是再去那里,或许还会再迷一次路,再劳烦我去找你,的确很是麻烦。”
阮问颖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事,双颊霎时有些羞窘地发红,轻嗔道:“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还拿出来说。而且我又没有真的迷路,你寻过来的时候我自己都快摸索到出口了,顶多只能说是耽搁了些许时辰。”
“嗯,不错。”他轻快应下,“不过就是耽搁了一个多时辰,让姑母和母后都开始着急了而已,的确不能算是迷路。”
“就是不知道如果我那时候没有找过去,你还要在园子里继续摸索上多久?一盏茶?一炷香?还是一个时辰?”
阮问颖哑口无言。
关于这件事,她有很清晰的印象,没有因为年月久远而变得模糊。
那是在她六岁的时候。
那时,安平长公主在问过杨世醒,得知他是因为“要读书练武之故”,所以才“难得闲暇与表妹相处,并非有意生分”之后,就也给她请了以宜山夫人为首的几名师长,教授她文武之道。
那些师长虽然都很和蔼可亲,多以循循善诱之法来教导她,鲜少有斥责之时,但陡然增多的课业还是如同一朵乌云压覆在了她的心头,让她不能再像以往一般随心所欲。
再加上长辈——尤其是她的祖母和母亲二人,时时询问她与杨世醒的关系如何,是否恢复到了原来的亲近,或急或缓地在旁暗示敦促,更是让她存了不少心事烦恼。
阮问颖那时虽然还小,尚不明白许多事情,但长辈的喜怒哀乐、对她行事举动的满意与否,她还是能察觉得到的。
也因此,尽管当时的杨世醒于她而言只是一名相熟的兄长,不愿意陪她继续玩闹也算什么,但在长辈潜移默化的影响之下,她也还是开始感到焦虑,想迫切地同对方重修旧好,叫长辈开怀,不对她感到失望。
杨世醒却似乎铁了心不愿再和她继续亲近,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他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偶尔给予一两次敷衍的回应,让她越发的感到忧愁,觉得沉闷,喘不过气来。
一个秋日的午后,她被安平长公主再度带进宫,到长生殿里去做客。
当时的她已经心生疲意,不想再费心思去自讨没趣,因此,虽然杨世醒也在场,但她还是装作没有瞧见这个人,默默地坐在一旁聆听长辈交谈。
但安平长公主小小地推了她一把,说了几句半是圆场、半是催促的话,诸如“你今日倒安静了”、“昨晚不还念着要你表哥陪你玩吗”此类,让她只能继续强打精神,含笑以待。
杨世醒倒是和先前一样,对她不冷也不热,客客气气地与她相互见了一回礼便罢。
可惜也被皇后在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叮嘱他带她去御苑中观赏红枫银杏,不必留在殿里听长辈无聊的话语。
长者之命,杨世醒自然不好推辞,按着对方的话照做了,就是做得比较敷衍,领着她在几株红枫银杏树底下转悠了一小圈就准备打道回府。
面对她是否可以再多看片刻的言语,也只是抛下一句“你在此慢赏,我还有事,先行一步”就带着宫侍离开了御苑,留下她与负责照顾她的宫女待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