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本宫受不起六皇子这份大礼!
一席话下来,听得杨世醒的心里一个咯噔。
之后是一片混乱,皇后和安平长公主都来了含凉殿,素来与他慈眉善目、只嫌亲切不够的长公主头一次怒容上面,朝他劈头询问:“你把我的女儿弄到哪里去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她,嫌弃她小、幼稚,不愿和她一处,那你直接回绝便是,何必要装出亲近的样子来,再把她丢弃?你——你可真是有一副好心肠!”显然是急火攻心。
皇后眼里也含着不赞同和责备之意,看向他的目光颇为复杂,但还是先替他说了两句话:“小妹莫急,醒儿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他的心思如何,你我二人都知晓,怎么会存心丢弃妹妹?”
然后才轻斥他:“你姑母有一句话说得没错,若你不愿意和妹妹相处,大可直接回绝,不必行这些虚与委蛇之举。你既然答应了母后要照顾好妹妹,就不该失诺。”
“你已非幼童,跟着少师念了两年书,该懂得些道理,怎么可以把你妹妹一人抛在御苑,不管不顾地离开?倘若出了什么事,你拿什么来赔?”
说完,皇后又让他给安平长公主赔罪:“还不快快给你姑母磕头赔罪?”
“不必了!”安平长公主气得声音都有些不稳,头顶灿金的凤羽华胜不住摇晃,“本宫受不起六皇子这份大礼!颖丫头没出事便罢,倘若她出了事——”
她的目光在皇后和杨世醒面上深沉扫过,似凝聚着乌云压顶的风暴,飘摇着令人心惊的警告之色。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也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皇后的怒火没有对方那么盛,但也在眉目间浮起了几分失望,蹙眉看着杨世醒,像有无数的话想对他说。
他没有去御苑,在燕姑姑回去复命后,安平长公主定把御苑里里外外都找过了,没有找见想要的人影,才会气冲冲地跑到含凉殿里来找他算账。
意识到这一点,杨世醒再也坐不住,匆匆唤来几名贴身侍奉的宫人,疾步而出含凉殿,加入到了寻找阮问颖的行列当中。
御苑位于内庭中心,离宫门口远着,她不大可能会出宫,就算到了宫门口也不一定能出去,安平长公主不会把出入宫廷的腰牌交给才六岁的女儿保管。
就算她真的有这份心,那又怎样?这绝无可能是她自己的主意,一定是被她的那些长辈唆使的,她自己也受到了牵连。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明白,是无辜的。
且这会儿大批的宫人都聚集在那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被立刻发现,不需要他去凑热闹,他该去的是一些阮问颖有可能在,而宫人暂时顾不到的地方。
安平长公主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含凉殿,带着大批宫侍去御苑里寻人。
那些所谓的审视和探究,更是他犯下的一桩大错。
同样的,安平长公主的怒骂也不使他感到惧怕,反而涌起汩汩的内疚之情。
皇后虽然没有说什么严厉的斥责之语,但她低声的叹息却更让他觉得羞耻。
他以长辈的想法去忖度一个小姑娘的心思,原本就是一件可笑的事情。
那些大一点的、有专人看守的地方也不太可能,此番寻人声势浩大,她若去了那些地方,轮值的宫人闻讯定不敢私自瞒下,早已上禀邀功,不会拖到现在还没声。
留下杨世醒一人在殿里,被愧疚和羞惭一点点吞噬。
可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黯然留下一段话:“你在这殿里面壁思过吧,希望你能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事。”
“母后……没有资格教训你,待得找回你表妹,我会请你姑母来对你治罪,到时不论打罚你都得认下,你可知晓?”便也同安平长公主一样离开了。
不过这两点都有一处说不通,那就是有照顾她的宫侍在,不管是迷路了还是累了,都不应该耗费上如此之久的时间。
她很有可能去往离御苑不远、且没有宫人轮值或看守松弛的地方,而之所以这么晚还没有回来,要么是迷路了,要么是累了,待在哪个地方休息。
阮问颖才几岁?能懂得什么阿谀奉承之道,设想到多远的将来?怕是连翌日用什么膳食都不会费心去想,更不要说图谋长久了。
除非……她遇到了什么事,使得她和身旁人走散了,这才迟久未归。
“——我杨乐惠,定不会善罢甘休!”
杨世醒的心头闪过种种猜测。
随着他对同阮问颖分别时情景的逐渐回想,他的脸色越发凝重,一边脚下不停地行走,环顾四周,一边吩咐近侍去查那名白天负责照看她的宫女踪迹。
近侍很快回来禀告,道是在约莫一个半时辰前,曾有人目睹那名宫女行色匆匆地从一条小道里转出来,前往别处。
他问明了那条小道所在何处,略略思索片刻,就迈步前往了曲径通幽的点藏园。
他把随侍的宫人分为三拨,一拨沿着小道深入,探寻其余可能会通向的地方,一拨去查那名宫女的动向,一拨跟随在他的身旁,与他一道入园寻找。
由于离殿匆忙,他带的人不多,分成三份后更是稀少,好在此时天色尚未全暗,仍留有一点昏黄的余光,他便命令侍从分头去找,自己则提了一盏宫灯,独入竹林深处。
越往深走,他的心越沉。
不是因为他没有寻到想要的人,而是周围竹影幢幢,交错的枝叶几乎能将天际遮蔽,光线格外低暗,风过竹林时引起的婆娑声似幽魂低语,倘若胆小一些的,怕是早已被吓坏了。
阮问颖的胆子不算小,也不算大。去岁行宫避暑时,他和她的关系还很好,没有像现在这般疏离,两人一同去往他母后的寝宫,嬉闹着要效仿古人做什么望月观礼,在一起用果露。
没想到半途他的父皇过来了,看见他们围着皇后团团坐,脸色有点发黑,而后忽然朗笑起来,一手一个地把他们抱起放到膝上,压低了声音,给他们讲起山里精怪吃人的异闻传说。
她听得很认真,睁着一双大眼专注地望着他的父皇,偶尔会在面上闪过一抹惧色,然后她的眼睛就会眨一眨,小嘴抿一抿。
但在面对他母后的关切询问“颖丫头可是听得怕了?”以及他父皇饶有兴致的“外甥女若觉得害怕,那舅父便不讲了”时,她还是很坚定地摇了摇头,把整个故事听完了。
至于他,则无甚感觉,因为在他更小的时候就听他的父皇讲过无数个志怪故事,初时还会被吓着,攥着对方的袍袖不出声,后来听多了,便逐渐习惯了,内心毫无波澜。
所以那个时候,他以为她也跟他一样,是真的不怕这种故事,直到他们被他父皇命人送出寝宫,她在回去的路上抓着他的手,力道比素日稍大,他才发觉原来她还是有些害怕的。
而现下,她独自一人被撇在这深林之中,不提天色已晚,周围寒气渐重,只提之前的那一个多时辰,他就不愿去想她是怎样度过的,她的心情又是如何。
很奇怪,彼时他尚未搜寻到她的一点踪迹,却能够确定她就在这里,就在这片竹林中。
即使他行过一条又一条的小径,穿过一扇又一扇的月洞门,入目所及之景除却青竹之外并无它物,他也还是提着宫灯在园子里行走不歇。
终于,他找到了她。
阮问颖倚靠在一根枝干粗壮的竹子旁,安静地睡着。
她睡得很不安稳,脸上有未干的泪痕,细细的眉头微微蹙起,不知道是不是在做什么噩梦。
她把自己的身子蜷缩在了一起,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发冷,本该彰显喜庆的一身云锦红襦看起来分外黯淡,没了白日里的那份光彩。
杨世醒站立在她的跟前,怔怔地看着她,心里像是被扎了一根刺。
一种陌生的情绪侵袭了他。
他觉得愧疚、难过。但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二者并不多,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如山海之势,只是很浅、很淡地从他心头浮起,伴随着丝丝缕缕他曾经长久服用过的苦药之味,酝酿集合成一种他说不出是什么的感受。
他没有出神很久,因为他敏锐地发现对面人的细眉微蹙了一下,以防她是在做什么不好的噩梦,他当机立断地开口唤醒了她。
不过他似乎想错了,对方迷蒙地醒来时,神情只有不解和茫然,没有庆幸或余悸,还呆呆地看了他半晌,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被他说了之后才回过神,朝他亲近一笑,乖巧地唤他:“表哥。”
那一瞬间,他确定了,她要么真的是有一颗赤子之心,要么是在刻意地讨好他。
因为没有人,在被困一个时辰、哭泣睡着后,醒来望见他人的身影,且那个人是白天扔下她的人时,还能够保持冷静与镇定,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地打招呼。
他想,他大概明白了。
阮问颖的确是在有意亲近他,但这并非出于她本身的意愿,而是听凭长辈的吩咐,依照着长辈的意愿在行事,也许在她心里,她自己也是不愿意这么做的。
他替她感受到了一股不争气的愤怒。
比起乖巧软绵的呼唤,他竟然更想让她甩脸色给他看。
他在霎时间涌起一股冲动,想上前质问她,为什么不能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展现给他,为什么要对他心口不一。
难道她以为他是瞎子,看不见她脸上的泪痕?以为他是聋子,听不出她声音的沙哑?
为什么她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说自己想说的话,亲近自己想要亲近的人?
这样的虚情假意,难道她以为他会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