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我只是觉得,你没有那么喜欢我
阮问颖一时不知道该回什么。
片刻方道:“……你不要咒我。”
杨世醒的神情无辜而又认真:“没有,我是在对你表达崇拜之意。”
阮问颖只能继续:“……”
她默默舀了一勺粥咽下:“你当时就只有这种想法?没有什么——心疼怜爱之类的感觉?我的侍女可对你怀有巨大期望,说了你一通好话,觉得你救我于水火之中,是大英雄。”
对方一声嗤笑:“你倒还知道自己深陷于水火。”
她努了努嘴,娇缠:“那到底有没有嘛?”
杨世醒慢悠悠地回答:“心疼没有,心气倒有不少,佩服你能为了和我退亲而做到这种地步。倘若你把这份心思用到正道上,怕是早就成为了第二个宜山夫人,还担心什么亲事?”
阮问颖听出了他话中的嘲讽之意,但是与此同时,她也感到一阵醍醐灌顶,想明白了破局的关键点所在。
她之所以会在这门亲事里感到无力,不是因为她要嫁的人身份特殊,关系到阮家满门的前途命运,而是因为她在这件事上本身就没有发言之地。
阮问颖张口想要说话。
追根究底,还是她自身无用,在家族里没有份量,才无法把命运掌握在手里。
因为她没有能够倚仗的、独属于自己的东西。
哪怕是嫁给旁人,只要她的长辈决定了,她也依旧会陷入这么一个境地。
“情势所逼,我知道。”杨世醒接过她的话,搁下玉箸,“但假使我没有过来,让你退亲的心愿得偿,你岂不就是辜负我了?”
杨世醒看她一眼,慢条斯理地回答:“不错,你是该尽早为官入仕,在我还能帮你一把的时候站稳脚跟。这样即使将来东窗事发,你也可护我安然无忧。”显然是知道她在说玩笑话。
杨世醒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发生了这样的事,中间又经历了那么多误解,你想要退亲情有可原,换了谁都没有理由责备你,我也没有。我只是觉得……”
阮问颖心中一颤。
杨世醒似是没有发觉她的情绪低落,回到了之前的话题:“其实,刚才我有一句话是骗你的,没有说真心话。”
想通了这一点,即使现在已经没有退亲的需要,阮问颖也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浮起一份欣喜与激动。
阮问颖一愣,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眸看向他,解释道:“你误会了,我没有想辜负你,是——”
看着她,慢慢道:“我只是觉得,你没有那么喜欢我。”
“多谢你指点明路。”她笑盈盈道,“我之前只顾着思索怎么打动长辈,巧言转圜,没想到最要紧的关窍竟在这里。”
假使她像宜山夫人一样在朝为官,成为整个家族最大的庇荫,那么她就算是退十次亲也无人敢有置喙,更没有人能擅自替她决定亲事。
“什么话?”她心不在焉地用碧勺翻搅着碗里的粥。
他顿了顿,像在斟酌着话语。
“在看到你被禁足在房里的情形时,我对你是有心疼的,差点没忍住怒容。”他道,“至于生气,也是气你宁愿受这种苛待也要和我退亲,全然不顾我们之间的情分,觉得我被你辜负了。”
杨世醒的话还在继续:“不错,你是喜欢我,愿意嫁给我,然而这种喜欢又能有多深刻呢?”
她做出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看来我是时候下场一试,替自己争取一番了。”
阮问颖却反被他的戏言在心头蒙上了一层隐忧,又一次地想到了他的未卜身世和前途上面,登时失去了所有胃口,瞥了一回他镇定自若的脸庞,假装维持着欢快的笑意,应道:“那是自然。”
她的确在家里受宠,与父母兄长之间感情很好,但说破天也不过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身无长物,没有一官半职,自然只能听从长辈的安排。
“随便换一位样貌英俊、脾性温和,待你体贴亲近的世家公子,与你自幼一起长大,想必你也同样会喜欢他,愿意嫁给他。”
“这样的喜欢很浅薄,你可以轻易把它收回,就像这次的退亲一样。”
“我不是要你置你亲人的身家性命于不顾,是——”他停了片刻。
“你明明可以先来询问我,探听我的反应打算,然后再行谋划,以保全我们的情谊。可是你没有,你什么也没说,闷不吭声地就做好了与我恩断情绝的打算。”
“阮问颖。”他罕见地称呼她的全名,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你待我——情只泛泛。”
阮问颖的心颤动得厉害。
她在林子里感受到的那股摇摇欲坠又席卷了回来,并且变本加厉,犹如当头巨浪,将她淹没。
“我、我尝试过,”她有些无措地回答,“太液池那会儿——”
“你开口了吗?对山黎明言想要去含凉殿等我了吗?”
阮问颖猛然闭上了嘴。
杨世醒看着她:“没有,是不是?”
“当日的太液池边,是你侍女开的口,不是你自己,是不是?”
阮问颖鼓足了好一会儿的勇气,才艰难说了声“是”。
然后快速接话:“但小暑是我的贴身侍女,她常年跟随在我的身边,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山黎不会不知道——”
“两者的份量不一样。”杨世醒打断她的话,“如果是你亲自要求,我不信山黎会回绝你,就是因为只有你的侍女开口,而你没有说话,她才会拿不定你的心思,选择最保守的回答。”
他说话的神情很平静,口吻也很平和,没有什么悲伤愤怒或者不满失望,好像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体。
但就是这样的一种态度,让阮问颖越发的不安。
“其实这个问题我在树林里就想问你了,只是因为你的眼泪慌了神,才搁置下来。”杨世醒道,“我也犹豫过要不要问你,毕竟你待我不够上心不是一天两天了,一直以来都是这副模样。”
“而不管你对我的真心足够与否,我都照常喜欢你,不会因为这点转去喜欢他人,所以这个话问了没什么意思,问出来还会有风险,得不偿失。”
听了他这话,阮问颖不知道是该感到放心还是忧虑。
她想要笑一笑来缓解氛围,然而她的唇角僵硬不已,往上提不起半分。
只能把睫翼微卷着垂下,避开他的目光,低声讷讷:“那你……为何现在又问出来了?”
“因为我不甘心。”杨世醒回答,“以前我知道你对我的喜欢很浅淡,但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想着反正你也不会嫁给别人,只能与我在一起,对我的感情总会慢慢变得深厚。”
“直到长安殿一事后,我才发觉,原来你对我的喜欢浅淡到了这个地步——连过来见我一面都不肯。你如此矜持谨慎,不肯为我放下一点心防身段,对比我的情真意切,当真是颇显可笑。”
“所以我不甘心。”他道,“凭什么我的一腔真心只能换来你的情意泛泛。就算有风险,我也还是要问一问你。”
“阮问颖,我待你哪里不好,为什么你始终不肯真心喜欢我?”
阮问颖的身体有些麻,仿佛被过了冰,散发着阵阵的冷意。
但是她的心却滚烫无比,在胸腔里一下下跳动,让她不知道往哪里捧。
她的睫翼颤了好几颤,才终于往上抬起,抬眸直视对面人的目光。
“你……你觉得……我对你不是真心吗?”
“不够真心。”杨世醒道。
一针见血的回答,连她都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形容能比这更贴切。
没错,她对他就是不够真心,不管换了谁来,只要知道她的所思所想,恐怕都会说这么一声。
不够真心。
可是——
“我对你要有多少真心,才算足够呢?”她轻声道,目光从膳食中间扫过,停留在他特意吩咐人给她熬制的粥上。
“我承认,我是对你不够信任,喜欢得浅淡,但即使是这样的喜欢,也是独一份的……我从未对他人有过这种感情。”
“我喜欢的只有你一个,想要嫁的人也只有你……长安殿一事,或许你会觉得我太过冷心冷情,急于明哲保身,但我这人就是这样,自私自利,把自己放在头一份。”
“什么白首同心、矢志不渝,说得天花乱坠,结果事情发生时我还是只想着自己,顶了天为家人付出牺牲。就是这样,我心里还不情愿,想着要不要告诉母亲你的事来逃避这种结局。”
她的声音越说越轻,到最后几乎像是飘舞在风中的柳絮,无所着落。
苍白着脸,小声道:“我就是这样一个小人,毫无君子之德,我——我就是这样。”
阮问颖终于把话说完了。
如此的剖白之语,古往今来恐怕只有她一人。
接下来会如何发展呢?是被杨世醒嫌弃贪生怕死,觉得她不够资格和他在一起,还是被他宽宥原谅,让她以后不许再犯?
阮问颖在心里想到。
杨世醒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
他平静道:“嗯,我知道。”
她一怔:“什么?”
“我知道。”他的话语里带上了点不耐,“我和你相处这么多年了,要是连你的这点秉性都看不出,还怎么择才选良、任用心腹?”
阮问颖怔了好久。
“……什么?”她几乎耳语般地重复。
“我说,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君子了。”杨世醒也和她重复,“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君子会刻意讨好接近我,会明明不怎么喜欢我,却心口不一大言不惭地说对我情深意笃吗?”
说到后来,他甚至翻了翻眼,颇为嫌弃地道:“如此切实的小人行径,你怎么可能是君子,我也怎么可能当你是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