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时人都知道当世英雄,宁王稳重,湘王奇诡,崇王勇武。袁不获也任凭他莽撞冲动有勇无谋的名声蔓延,可私下里,袁不获却借着这名声捞到了不少好处。
这几日,他派人大肆宣扬自己要亲自率军攻打黎平村,私下里却不断派出探子去侦察村内情况。
探子仔细观察过村内的那些人,谢家军不负精锐之名,进村后仍然日日操练。阵列井然,远远看去便能感到森然杀意。
可再厉害,这也只有几百人。后来来的那些商队甚至是夫子,男女都有,他们掌心脚底都有厚厚的茧,一看就是常年劳作长成的,加上日常都和村民一起开荒种地,确实都是熟练的农民。并非是日日操练的谢家军伪装而成。
袁不获心下越发安定。他一面操练兵马,一面让自己花了大功夫请来的术士卜了个月黑风高的日子。趁夜色披挂出了军营。
袁不获丝毫没有轻敌,虽只有五千兵马,可马上士兵却都披挂了上好的轻甲。马蹄裹了干草,行在夜色中轻若无声。只有一双双如饥似渴的眼睛,想起探子描述的村中的丰厚物资就亮得惊人。
黎平村已经全黑,他们绕过之前早就摸好的哨兵巡视路线,一路潜入村中。只等探马先烧了兵库,再一拥而上烧杀抢掠。可他们还没等到里面火起,身前身后就骤然火光大亮。
“哪来的小贼偷偷摸摸进我村子?!乡亲们,把他们统统抓起来!”为首那举着火把的少女喝道。
以为自己进了圈套、正在惊慌的袁不获抬头看到了火光下的那些人时,顿时心里又定了下来。那些人身着粗布麻衣,正是这些天他们看到的那些地头农夫。其中甚至夹杂着女人孩子。
这等农夫再多,袁不获也是不怕的。他攻城略地这么久,太清楚普通民夫不过都是一帮乌合之众。他们就算拿着武器,只要面对敌阵也必定抖如筛糠,如土鸡瓦狗一般不堪一击。袁不获重新抖擞精神,命令自己的甲士聚阵冲锋,不管如何,先破了面前的人墙再说。
一时间,惊呼尖叫声不绝于耳。村民们一击得手,毫不恋战,转身撒腿就跑,且借着村中地势房舍四散奔逃,抽空朝着他们丢石块弹弹弓,虽不痛不痒,可却着实激得这些甲士们火冒三丈。
林小水发出一声怒吼,跟着前方的一排人一起弯下`身子。这些人心中都紧张到极点,却还是按照往日的操练躬身弯腰,手中都举起了长木杆,前端削得尖尖的,顶部一点金属寒光。他们紧盯面前的兵马,脑中默数着之前训练时的口号,心中数到十的时候,口中大喝一声,举步前刺!
他这一声吼宛若平地惊雷,让那些怒追村人的兵卒猛地惊醒,再看之前种种异常之处,只觉毛骨悚然。这黑夜中沉寂的小村宛如鬼蜮一般,在他们眼中处处都藏着谢家军的精兵。他们再顾不得什么粮草物资,在袁不获带领下,掉马就朝外跑去。
袁不获看着面前的乱象,心中不安却更盛。他面前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容貌秀美却肌肤黧黑,一看就是个风里来日里去的农家少女。虽然动作慌乱笨拙,可她身形却很是矫健灵巧,行动间隐有章法。每每都能惊险地从他□□下躲过,虽然稚嫩,可要是在军中历练一番,定也是个马上好手。
几乎是同一时刻,那些没被崇王军看在眼里的小孩从旁边用力拉起藏在土地里的绊马索,最前排的骑士猝不及防,跌了个人仰马翻,那些村民手中木杆正好刺入惊马胸膛。
这些人都是崇王手下豢养的精锐,何曾被这样的乡野村夫欺辱戏耍过?不过被撩拨几下,便气得火冒三丈,提刀策马而上,只想着先把这些恼人的村夫杀了再说。可那些人上阵不行,逃跑身手却颇为灵活,他们对地形极为熟悉,地上挖了各种坑洞陷阱,一面土墙一摞箩筐也能阻挡片刻,一时半会儿的,除了几个村民负了伤,竟还没能砍杀一人。
“一队,下!杀!”
林小水招呼村民们停下,把受伤的伤员抬进屋内救治。还有跑得气喘吁吁却不服老的村汉来问她:“林姑娘,咱们还要追吗?”
普通村人哪里来的这样身手?
袁不获心中那根弦骤然绷紧,停刀怒吼道:“这是埋伏!快撤!谢如期那小兔崽子让谢家军假扮成农人,想要留下我们!”
林小水笑道:“追什么追?您老还真以为自己是谢家军不成?咱们就是训练了个把月的庄稼人,吓唬吓唬他们算了。”
老汉不服道:“庄稼人就不能当民兵了?谢小将军都说了,咱们是耕武一体。以后训练还是要继续的,日子好过了,老汉我身子也越发硬朗。再训练几年,未必不是那些王爷对手!”
这些村民们平日里被乱匪过境一般的各路王军欺压到极点,何曾有过这样扬眉吐气的时候?他们现在兴奋难耐,林小水也很是理解。她摇头微笑,随即目光落向远方,眸色转冷。
想烧他们的兵库?那便也自己尝尝火烤的滋味吧!
夜幕之下,袁不获策马狂奔。他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夜色中的村子,风声呼啸,让他总有种铁蹄在后面急追的错觉。他早知道谢小将军计策百出用兵诡谲,却没想到他能让自己的谢家军伪装这么久的农人。袁不获恨得咬牙切齿,再次回头看时,忽见漆黑夜空中亮起了一点橙红火光。
那光芒如赤火流星般,转瞬便到了眼前,准确地砸进了一群披甲骑兵中间。浇着桐油的着火木球迸溅开来,里面的漆黑油脂四处飞溅,沾火便着,挂在士兵的铁甲上,烧得一群人哭喊震天。之前奔逃时还算有章法的一群人顿时乱作一团,就连袁不获也无力指挥这群乱兵再次结阵了。
叶悬光就悬在这群人的上方,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们变成铁甲烧。脑中谢如期的声音沉稳地做着解说。
“我与袁不获打过不少交道。他表面轻敌冒进,可实则胆小多疑。他对我心有忌惮,因此用民兵团虚晃一枪就能吓退他。还有这火流星,内中火油易燃难灭,以往也常用作攻城。可士兵们习了理学后,计算落点更加精准,火流星便能用在这样的地方。您看那袁不获,此刻恐怕已经六神无主了。”
谢如期语速平缓稳重,可叶悬光依然从中听出了“求夸奖!”“求表扬!”的低调炫耀。她往下拉了拉上扬的嘴角,耐心地顺着他的话问道:“你只是想吓吓他吗?”
“自然不是,村中没有埋伏,他所担心的谢家军已经早到了数十里之外,只等着擒获这群乱军了。”谢如期傲然道。
黑暗之中,他和谢家军一起潜伏在丛林中,目光灼灼地盯着远处正在逐渐靠近的那一团慌乱的星火。因为蹉跎岁月已经沉寂了多年的那颗心脏终于再次怦怦跳动起来。
那是一颗名将之心,愿意一身转战三千里将天下版图一块块夺取,然后献于自己的君主面前。谢如期在年少时曾经无比沉迷这种成就感,只是后来,随着君王不再信任他,那种炽热的情感也就消逝了。
而今他终于又找回年少时的热血,只是这次他想要效忠的却不再是当初那个少年天子了。
“谢将军,已经看到崇王了!”旁边的兵卒小声说道,他能听出来,这位跟了他七年的同袍声音里也压抑着久违的兴奋。
“那便依计行事。今夜我等便要生擒了袁不获送到上神面前,与雍州土地一起,充作我百黎军献给上神的第一份厚礼!”
她救他于生死之际,托他以万千黎民性命,在他迷茫之际指给他一条新的道路。她让他从沉溺父辈的荣光中清醒过来,将带领生民走向安宁的缰绳放在了他手上,且给予了他无限的信任和保护。
明明该是高居云端之上的神灵,却朝他投下了怜悯的一瞥。他有什么理由不用性命去回报这样的信任?
袁不获的身影已至跟前,他也看清了对面树丛中影影绰绰的人影。他发出了一声惊怒绝望的嘶吼:“谢如期?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如期并不答话,只是缓缓站起,拔出了鞘中封尘已久的宝剑。
“放我过去!本王保证日后再不犯你谢氏寸土。你不是也想要这天下吗?只要你今日放过我,他日我允你与本王共分这天下!”
尽管人数是几倍的差距,可从士气与兵力上而言,谢家军的精锐面对几千残兵也是气势如虹般扫荡起来。谢如期眼中神色并未因袁不获的话有丝毫动摇,他轻轻扬了下唇角,轻声道:“共分天下?袁将军,在我心中,天下万民莫非上神子民,我不在乎谁掌天下,只是我确定,天下黎民在你手中,是不可能过上上神希望的日子的。”
“这天下需要一名贤主,而你,显然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