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昔日子爵之子离开了讲话的位置,可关于他的讨论却并没有停止。
人们之前对于女工的话的怀疑在这位子爵儿子上台后被打消了七成。他们越来越想知道苏克夏是个什么地方，能让贵族变成罪犯，贵族子弟成为一个矿区工人,还能让他这么骄傲！
丝黛菈像是一个精妙的艺术家，已经摸透了此刻听众的爽点在哪。她趁热打铁地安排了原玻璃厂工人现流水线主管讲述新旧工作的福利待遇对比,安排了苏克夏农户出面讲述农民的耕地补贴和农业税改革，最后还不忘把自己的妹妹抱到台上,让小姑娘用童稚的声音讲述现在她作为一名非劳动力可以享受的衣食住行。
圣城加德本地的煤矿工人听得目眩神迷,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在听真实的故事,还是新的神祇编出来传教的教典。
就在这个时候,丝黛菈适时登场了。她笑容得体举止落落大方，很容易就能带给人亲切和善的观感。
“我们是被瘟疫之神感召，抱着想要来圣城加德这里的大矿场学习先进经验的念头来的，可是到了这里之后,我却感觉非常惊讶——为什么同样是工人，这里的同胞却过着这样辛苦的生活？为什么你们创造的工业品和财富，却只有不到十分之一能落到自己手里？其他的部分都去了哪里？掌握它们的人,自己劳动吗？”
叶悬光抽了抽嘴角，她看着纷纷露出若有所思或者干脆是恍然大悟愤怒神色的人群,心里越发感慨丝黛菈煽动人心的能力。
晚间闲谈就这么散了场,丝黛菈一个字也没提让这些人聚集起来推翻机械之神的事情，可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却又都在那些人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
丝黛菈邀功一样来到叶悬光面前,期待地看着她：“冕下,我今天做得怎么样？”
我觉得你把我接下来想做的事都做完了，你这样会让一个半瓶子晃荡的造反神祇很为难。
不知是不是错觉，两人之间联系的金色锁链，似乎比刚刚连在一起的时候颜色淡了很多。很多锁链段甚至出现了崩裂现象。就好像……它被什么力量腐蚀了一样。
“我不会忘的。”丝黛菈笑得明媚又坦然，“我的妹妹爱丽丝可能忘记了，可我永远记得我们那些四处躲藏饥寒交迫的夜晚。我希望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遭遇那样的苦楚，而我的一生也都会为了他们而奋斗。”
叶悬光：“……”
苏克夏工人交流团很快离开了。他们留下了苏克夏生产的一些便宜好用的工业品作为礼物，还有很多关于那个城市的美好传说。可是，加德矿区工人的生活却没有因为他们的馈赠而变得更好，相反，因为最近城内疫情的蔓延，贵族和教会们无法正常工作，比以往更加沉重的负担全部压在了矿区工人身上。
“我还记得您说过的话,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没用永远的敌人,阶级转化之后,那些曾经是我们敌人的存在也可以拉入我们阵营！”丝黛菈迫不及待炫耀着,“还有，我这次除了明面上的人，还带来了很多之前顺着您的提醒来到苏克夏的村民们。我让他们以难民的身份混入矿区工人中，在他们最脆弱的时候上前安慰，假装不经意地告诉他们在苏克夏他们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机械之神是如何压迫他们的……接下来，只需要一个爆点，这些人就会毫不犹豫地全部投入我们旗下！上神，您觉得我接下来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发现了吗？同样是疫病蔓延，可是在圣城加德和苏克夏，气氛却是截然不同呢。”叶悬光突然说道。
叶悬光让他们之间连接的那条金色锁俩显形，这样她能够更加清楚地感受到少女的心意。她看到了一颗炽热跳动的心脏，这代表着她说的所有话都是发自内心的。她是个合格的理想主义革命者。
叶悬光满意地点头，可随即她就愣了一下。
“很好，”叶悬光笑着说，“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心理魔术师，只是我仍然需要提醒你一件事情——玩弄心理只是为了达到目的的手段，不要忘了你做这些事情最开始是为了什么。”
“挺好的。我没想到你会把那个贵族儿子也带过来。他起到的作用很大。”
叶悬光悠闲地漫步在夜晚的圣城加德街道上，从前她要是这样走会引起教会的追杀，可现在已经不会了——疫病的蔓延导致很多人开始病死，教会不得不派出了鸟嘴医生作为收尸人，现在别人看到她只会恐惧地躲开，而不会把她当做是邪神了。
每天虹石矿的要求产量涨到了每人500克，以供应城内出不了门的贵族娱乐消耗。这根本不是一名成年人正常工作可以完成的数量，矿工们不得不被迫加长工作时间。他们想起之前苏克夏的工人描述过的他们的工作，对比自己如今的处境，更加怨气横生。就像丝黛菈说的一样，距离真的付诸行动只差一个爆点。
谢如期凝神感知着周围的环境。在没有凝聚实体的时候，他可以在叶悬光的授权下共享五感。在苏克夏的时候，疫病主要蔓延在平民以下阶层，他感受到的是麻木、漠然和惶恐。可是当疫病变成在贵族阶层流行的时候，除了一模一样的惊恐之外，他还感受到了空气中隐隐的躁动和期待。
占据绝大多数人口、平时却永远沉默的人们，此刻终于在黑暗处爆发出了他们本应拥有的力量。
叶悬光来到教会门前，平时这里一定是重兵把守，寻常民众想要多看几眼都会被盘问审查，甚至还有贫民阶层因为守卫心情不好丢了性命的先例。可是现在门前却空空如也。
叶悬光旁若无人地走进大门，平日里四季如春的庭院里如今已经草木凋敝，一具人体俯卧在温泉旁边，他的手伸进池子里，似乎想要让自己高热的身体取得一点凉爽。叶悬光走过去看了看，这人身上还有一丝生气。
察觉到有人翻动他的身体，这人干裂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如同濒死一般条件反射地呢喃：“神啊……请宽恕我的罪过……”
“你有什么罪过呢？”叶悬光轻声问道。
“我……不该亵渎神的尊严，祈祷的时候仍然没有全神贯注，不该搜刮教会的资产充入自己库中，不该……”
他痛苦地念叨着，桩桩件件都是自己曾经做过的渎神之事。
“机械之神不在意这些细节，你有什么罪过呢？”叶悬光的声音依然轻柔无害。
“我……神是宽容的，祂不在乎这些，祂……”
他痛苦地思索着，这是一位机械神教的纯教徒，他从小就沐浴在神恩下，熟背教典，各种礼拜仪式已经成了刻入他骨子里的身体定势。可正因为如此，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认真思考过教典里的那些话到底在说些什么了。
教典里说道，神平等地爱着世间每一个人。所以祂当年才会向一个出身贫贱的滩涂流浪儿伸出手来，让他把神界的知识传递到人间。
可是后来他们是怎么做的呢？
新王朝建立后出现了新贵族，贵族依然高高屹立于社会顶端，恣意汲取匍匐在他们脚下的平民的血肉。教会只知道维持神的尊严神圣不可侵犯，却忘了最初他们是如何走上这样一条路的。
男人凹陷的眼眶中流出了滚烫的泪水。
“我……忘了除了我们之外，其他的人也是人。他们应该平等地享有机械之神的馈赠，而不是只作为贵族享有的资源被榨取……我有罪，我愿意用生命偿还自己的罪过……”
既得利益者往往只有在自己的利益受到侵犯时才会知道悔悟，只不过有的人只是后悔于利益本身，只有极少一部分人才会真心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悔恨。
“很好。”叶悬光平静地说道，“神宽恕你的罪过。”
她伸出手杖，轻轻抵在男人心脏的位置。在男人身体中四处活跃的小机械人惊恐地挥舞着肢体，宛如被中央核心召唤一样顺着人体血管离开了它们占据的地方，被抽进一个黑色的旋涡中，顷刻被绞碎成微粒。
男人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惊愕又畏惧地看着面前高大的身影。这是他第一次直面在教会中已经被列为“最高危险等级”的邪神，可是对方却救了他的命……
“我不会从此投入瘟疫教会的。”他大声说道，“我会用余生去践行我的誓言，救赎我的罪过，可我永远不会是邪神手下！”
已经朝教会深处走去的鸟嘴医生忽然停了一下，祂转过头来，露出了一只冰冷的眼镜和鸟喙。本来就有些色厉内荏的男人顿时吓得朝后又缩了一下。
“是招财教会。”那人用一听就不是人类的奇怪声调说道。
“……什么？”
“不是瘟疫教会，是招财教会。”祂强调道，“那名字不吉利，不要这么叫我的信徒聚集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