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叶悬光在上个世界也曾经开启过另外世界的通道。可那是已经在她的功德积累了足够多、快要脱离鸟嘴医生的身份的时候才能做到的。后来她研究过,开启异位面的通道需要耗费大量的功德之力,按照她现在在这个世界的积累是绝对不够的。
可是,她在这个世界的身份又是不同的。她是梦魔,在梦境中的力量近乎无限。恶魔的力量叠加上魔方的功德之力,就能让开启异世界通道的功德值大大降低了。
奥斯本带着自己选中的农奴离开了克莱斯特领。在出发前,她给自己带领的人画了一个看起来很香的大饼——这次出征只要胜利归来,所有还活着的农奴都可以立刻转为自由人身份,并且加入克莱斯特领的预备骑士团。
骑士啊!在这个世界,那可是能拥有自己土地和庄园、税赋低廉而且没有土匪地痞敢于冒犯的老爷们!虽然奥斯本少爷说预备骑士并不会立刻分发领地,可有这个饼悬在前方,他们的人生就有了奋斗的目标!
奥斯本一招虚空画饼将出征队伍带得气势如虹,雄赳赳气昂昂去痛打落水狗了。而在梦境里奋斗的四人组,也觉得自己终于迎来了喘熄的机会。
他们已经知道了自己所在的梦境是奥斯本联合那个可怕的恶魔一手编织的,因此,哪怕已经认清现实决心做一个网瘾少年,在看到颁发任务的英灵的那张脸时,也没法和以前一样保持心态平和了。
现在奥斯本都带着人走了,发任务交任务的总能换个人了吧?
哪怕是换成他们打得最恶心的那个肉泥怪村民呢,也比天天对着那个逆子的脸好!
三人这样期盼着,就在奥斯本离开的当天晚上,颁发任务的NPC果然换了个人。
还是他们曾经有缘见过一面、却因为胆量没敢细看的那张脸。
绷带绕头铁链绕骨的恶魔看上去颇为悠闲地悬浮在半空,看到他们四个一起过来,还心情颇好地抬手打了个招呼:“哟,来交任务了啊?”
克莱斯特父子组:“……”
四个人顿时再也不敢多说一句,一个个颤唞着接下了任务。同时他们也开始怀念奥斯本负责发放任务的时候,至少那时候控制梦境的还是他们的弟弟,而不是这个一念之间就能操控他们生死的恶魔啊!
“您是打算把龙朝的世界作为第一个和这边链接的世界吗?”谢如期问道。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已经感觉到了这个梦境的真实性,他们会累会饿,需要靠任务获得的金币去村民那里换取食物。这个恶魔说是“种田”,那肯定是需要他们从开荒开始一点点做起的。他们可是贵族,凭什么要他们干这种事?!
他刚刚问出口,就见空中的恶魔露在绷带外的那只眼睛淡淡看了他一眼,亨利顿时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被抽出体外一样,当他回过神的时候,自己的血条已经空了一大半了。
谢小将军何等聪明,一眼就看穿了叶悬光的用意——她要刷普世价值观意义上的功德值,归根结底还是要落到提高绝大多数人民生活水平、促进他们精神进步上来的。除了少数野心家们,没有谁不想自己的日子过得更好。现在这个世界的人陷入了“只有战争才能提升生活水平”的怪圈中,那是因为他们几代以来过的都是这样的生活,而只要能给他们看到另外一种更好的可能性,哪怕是在梦里,他们也能给这个世界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
“有这个想法,怎么,你不希望我把他们拉到这个世界的纷争中去吗?”谢如期看起来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这就是恶魔的力量,在这个梦中,别说减少祂创造的一个游戏角色的血条,就算是这些人真正的灵魂,只要她心念一动,也能在梦里彻底抹杀,从而让他们现实中的身体再也无法清醒过来。
克莱斯特父子组:“……”
谢如期慌忙摇头:“并无,我知道互不侵犯的位面交流对龙朝利大于弊。我只是……有些意外,我以为您因为不赞同我的理念,会优先考虑圣拜伦王朝……”
亨利:“你……要我们去种田?我们可是贵族!”
叶悬光手一伸,四人的任务卷轴就到了她手中,她展开来看,边看还一边嫌弃地啧啧:“就这?奥斯本就给你们这种任务啊?这也太小瞧你们的能力了!唉,果然还是要我这个主策划出马来增加可玩性啊。这样好了,你们看到村子西侧的荒山了吧?在那里开垦出一片一百方顷的田地来,我就送你们一套蓝色装备。种植并收获一千斤燕麦,就再送三条金色词条。收获最多的人,可以获得一枚建城令。”
“为什么会这么说?你觉得自己的理念有什么问题吗?”
青年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消沉和茫然:“其实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怀疑。那一日,克莱斯特小姐说过,‘高贵和值得尊敬本来就是相反的’。初听时我只觉得荒谬愤怒,可后来思及我半生经历,竟觉得或许人事本质不过如此。”
谢如期是正宗名门世家出身的公子,从小接受的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舍生取义的教育,无论是出身还是品德都绝对称得上高贵。可在他最高贵那些日子,遭遇的却是家族成员一个个战死,自己清白的名声被玷污,世人皆可辱他。后来他成了反臣,背弃了当年承诺推翻了自己曾经效忠的君主,反倒赢得了天下赞誉,一直到他离开那个世界,民间仍然流传着他侍奉神灵造福天下的美誉。
从小受到的教育被一个野心家的演说和肉眼所见的事实动摇,对于谢如期这样一个真正的君子而言,无异于他非黑即白的世界闯入了一抹让人难以容忍的灰色。
“我并没有觉得她所说的就是对的。”叶悬光说。
“那我……”
“同样,我也没有觉得你说的是对的。”
叶悬光现在的身体与人类可以说是毫无关系,可她唯一露出的那只眼睛目光却非常平静,那是压过了恶魔天生的残忍疯狂、属于一名普通人类的平静。她诞生于世界变革的宏大背景下,经历过团聚与分离、苦难与爱恨,在生活的重压下变得和芸芸众生没什么不同。她说出的话,也充满了来自最广大阶层的朴素与真实。
“奥斯本所看到的真实、说出的话来自于她自己的人生经历与视角,你所坚信的信仰也来自于你的人生经历。它是出身背景、所受教育以及人生中每一个细节的具现化,它们都是对的,我觉得我没有资格对别人的人生进行评价和教导。”
“如果连您都没有资格,谁又有资格来评价?难不成这世上每个人的言行举止都是正确的,都没有对错黑白之分?”谢如期固执地问道。
叶悬光想了想,说道:“如果你非要这么问的话,那就只有一个人能评价了。”
“是哪位神明?”
“是人民,或者说,你们那个时代说的‘百姓’。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过自己的人生,可如果人民认可,就会拥护和赞颂,哪怕当权者死了,他们的名声与作为也会永久流传。反之,如果百姓评价不佳,那就会像之前的兴平帝一样,落得个千古骂名。
“你无需妄自菲薄,虽然我说你和奥斯本都没有对错,可在人民心目中,那些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真正君子,无疑是更受他们尊崇的。”
谢如期望着她,只觉得心中郁结的那股气渐渐散去,胸中重新变得豁然开朗起来。
他幼年开蒙时,那个清癯高瘦的夫子也曾说过这样的话。他说他这样的读书人不像谢家这样的武将,能用血肉之躯保家卫国,可他手中有六寸狼毫,胸中有万丈浩然之气,无论遭何境遇,都会坚持以自身铮铮傲骨奔波于尘世,用性命护百姓安康。
后来,那个夫子好像是不满于兴平帝的昏庸作为做了什么事情,被兴平帝在太液池边斩了。
当时的他尚且会为了夫子的牺牲和兴平帝针锋相对,怎么到了现在自己跟随了明主,反而越活越是迷茫了?
叶悬光忽然看到,她和谢如期之间联系的金色锁链上,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这边朝着他流动过去,可等她想要仔细看时,那东西又消失不见了。她疑惑地看着谢如期,隐约觉得他身上似乎出现了什么变化,可到底是什么,她又说不出来。
算了算了,看谢小将军现在的样子,应该也已经不迷茫了。这就又能好好工作了。
要她说,迷茫有什么用啊?灾厄纪刚降临的时候,迷茫绝望甚至觉得世界末日到来自杀的人也有不少,可后来死了的人就是死了,他们什么都不会留下,而十年后的现在,只有他们这些还活着的人,仍然默默坚持着在各自的岗位上奋战,等待着人类战胜灾难的那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