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第30章
◎果真是狐妖!◎
宋允萧大步流星地走进屋,一进来就看到两人亲昵地坐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眉梢一挑,视线来回在燕安谨和江采霜身上游移。
燕安谨不冷不热地瞥他一眼,宋允萧清了清嗓子,这才正色道:“刚才碰见梁武,他说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过去看看?”
“走吧。”
江采霜起身,和燕安谨一同过去。
路上,她小声说道:“方才我过来找你的时候,总觉得暗中有人窥探,可一回头,什么都没发现。”
燕安谨眉宇微凝,“这种情况何时开始的?”
“今天是第一次,”江采霜不解地咕哝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我多派些人在暗中守着,你独自走动时多加小心。”
燕安谨散去灵力,狐影消失不见。
“你们的铺子不开了?”
“这人肯定与案子脱不了干系!”梁武声如洪钟地下了决断。
燕安谨和江采霜一进雅间,守在外面的悬镜司人员便关上了门,杜绝其余人打扰。
一个年轻人被五花大绑着站在中间,身后一左一右站着林越梁武。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燕安谨身边用的最多的就是林越梁武,狐妖会在他们之中吗?
江采霜猜了半天,万万没想到结果是这样的,“他们都是狐妖?”
思绪回到案子上。
“破案哪有这么简单?”林越看他一眼,“你别添乱了,一边呆着去。”
打听完这些,江采霜终于闻到了最关键的问题:“俞金亮在什么地方?”
从旁看他二人斗嘴,江采霜小声问了句:“燕世子,从前我捉的那只狐妖,是他们二人中的一个吗?”
她之前跟谨安去绸缎铺订衣裳,就是他来忙活的。
梁武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气得脸上的大胡子都在抖。
刘全不认得恢复容貌的燕安谨,不过对于江采霜印象还是挺深刻的,毕竟绸缎铺生意不好,少有客人上门。像江采霜和那天那位男客这样容貌出众的客人,就更是稀少了。
“嗯,他是俞家绸缎铺的伙计。”
“他、暂时住在小人的家里。”
刘全大着胆子抬头看了眼,又迅速低下头,“是、是,小人跟少东家一起来的。”
与死者有仇,又派仆人暗中偷看官府办案……这事铁定与他有关。
“俞家绸缎铺的少东家叫俞金亮,跟崔兴认识,最近还闹了矛盾。”
俞金亮早就败光了祖产,连个住处都找不到,除了暂住刘全家里以外别无选择。
“俞家绸缎铺?”
“原来如此!”梁武猛地拍了下手心,“那我这次岂不是正好抓住了?”
狐影活灵活现,毛茸茸的大尾巴在身后摇来摇去。狐狸尖巧的下巴抬起,姿态睥睨,像两只看不上彼此的高傲狐狸,随时都会跟对方打一架似的。
他吓得面如土色,几乎快要尿裤子了。
“白露道长,您认得他?”梁武问道。
这不是俞家绸缎铺的伙计刘全吗?
林越身后的狐狸是瘦长白狐,梁武的本体似乎是一只黑胖狐狸。
江采霜代替燕安谨问道:“刘全,你是跟俞金亮一起过来的?”
既然能得燕安谨出手相助,说明那狐妖应该是他身边得力之人。
“姑、姑娘,小人是好人,您跟官爷说说,快把我放了吧。”刘全哭丧着脸请求道。
“嗯,你在江南遇到的是林越。”
楼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不得不防。
“那俞金亮住哪儿?”
来到二楼,林越和梁武出来迎接,宋允萧传完话就跑了。梁武神情兴奋,“主子,刚才那小子在暗处鬼鬼祟祟,偷窥我们办案,我假装不知,让人偷偷去后面包抄。谁知刚好被这小子发现,他拔腿就跑,慌不择路之下还想跳湖,被我们拦下来了。”
“这……”刘全面露难色,“小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前两日有人拿着房契地契,说是那铺子已经归他们所有,把我和少东家给赶出来了。”
这不是之前主子吩咐他们查的那一家吗?好像有个女儿叫俞静衣。
一个瘦高沉稳,一个黑壮鲁莽。会是谁呢?
燕安谨暗中打出一个指诀,裹挟着灵力。
林越和梁武毫无所觉,还在那里小声地斗嘴。只有一直在看他们的江采霜,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江采霜打眼一看,认出了他,“刘全?”
昨天夜里,主子让他派人查俞金亮是否在望天楼里。只是楼里人多,人员混杂,暂时还没找到。
只见二人身后,都浮现出了一人高的半透明狐影。
“小人也不知道啊。”
“你跟他一起来的望天楼,你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刘全哭丧着脸,“从昨天夜里,少东家就消失了,小人也没见到他。”
江采霜诧异地看向燕安谨。
俞金亮消失了?
燕安谨沉吟道:“他昨夜什么时候走的?”
“差不多……快到子时吧。”
“你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刘全苦笑着,“东家去做什么,我这个做伙计的哪里清楚。”
“走之前没有任何交代?”
“……没有。”
“你昨夜宿在何处?”
刘全伸着脖子示意外面,“小人昨夜跟其他农户一起,在大堂里睡的。”
他身上穿的褐色布衣凌乱,头发也乱糟糟的,眼睛疲倦无神,嘴唇干得脱皮,不像是在床上好好睡了一夜的样子。
江采霜想起昨日见到崔兴和俞金亮推搡争执,便问道:“俞金亮跟崔兴是什么关系?他们两个是不是起了矛盾?”
刘全嗫嚅着嘴巴,没吭声。
“问你话呢!”梁武从背后推了他一把,“知道什么就快说!别在这里磨磨蹭蹭的。”
“崔少爷来过几次铺子,他跟少东家经常一起去歪柳巷,金银巷……”
歪柳巷是秦楼楚馆,金银巷则是赌坊所在地。
江采霜追问:“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自从我来铺子里,两个人就已经熟识了,具体什么时候认识的,小人不知道。”
“俞金亮为什么与崔兴起争执?”
刘全叹了口气,“我听说是因着铺子的事。崔少爷自称跟盐商搭上线,能从赣南盐户手中低价收盐,再转手卖到汴京便能发财。只是手头一时周转不开,便跟兄弟们借银子,我家少东家被他说动,把铺子的地契都抵了出去。”
燕安谨长眸微眯,语气沉冽,“崔兴想倒卖私盐?”
“这事没成。后来好像说是崔少爷被金银坊的人骗了,根本没什么盐户,骗子卷走他的银子就跑了。因为这钱原本是用来做私盐生意的,不敢摆在明面上,所以少东家也不敢去官府举告,只能一次次跟崔少爷讨要。”
崔兴就是个泼皮无赖,但他脑子还算精明。他自己没往里投一文钱,用的全是从别人那里“借”的。若是门路通,他便能借此发财,若是门路不通,损失的也不是他自己的银子。
俞家家产快被俞金亮败光了,铺子的生意也每况愈下,根本拿不出多少银子。俞金亮还想过吃喝嫖赌,花天酒地的日子,一听崔兴说能赚钱,立马被蒙了心神,急忙把铺子抵了出去,生怕吃不上这口肉。
当初上赶着要分一杯羹,可谁知却被骗走了最后一点家产。
俞金亮也算是被崔兴逼得走投无路了。
梁武本以为抓到了关键证人,谁知道是个不中用的,关键问题一问三不知。
他气势汹汹地走上前,喝问道:“你为什么暗中窥探官府办案?有何目的!”
刘全被他震慑到,吓得六神无主,“小人、小人听说出人命了,所以好奇想来看看。”
“只是好奇?”
“是是。”
“哼!来人,把这厮押下去打板子!打到他说实话为止!”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刘全跪地求饶,“少东家一夜未归,小人害怕少东家被牵连进去,所以才想打探打探情况。”
“既然只是想打探情况,为什么看到我们就跑?你还想跳河?”
“官爷神威,小人吓得肝胆俱裂,便、便只想着逃脱……”
刘全也是被吓蒙了,一看这么多人来抓自己,慌不择路就要往栏杆外面跳。
金明池水湍急,暗流旋涡无数,他一个不通水性的旱鸭子,若是真的跳下去,这条命怕是就交代在这儿了。幸好梁武出手快,及时把他从栏杆上提了下来。
燕安谨低声问:“你们少东家在望天楼可有住处?”
刘全满脸颓败,“我们主仆二人身上一文钱都不剩了,哪还开得起雅间?”
他并不知道俞金亮的下落,暂时与案子无关,燕安谨便先让人把他放了,只派了两个人悄悄跟在刘全身后。
若是俞金亮露面,立马将其捉拿。
梁武不满地道:“我还以为案子这就破了呢,谁知道遇到一个胆小如鼠的,见到爷就跑,有什么好跑的?”
林越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般相貌,总是容易吓到百姓,下次出门还是戴上帷帽吧。”
“你!”梁武吹胡子瞪眼,“那也比你这瘦竹竿强!”
江采霜深深呼了口气,倒是没觉得多沮丧。
她看过的卷宗里,有许多案子都是诡谲复杂,不是三言两语便能勘破的。
“也不算毫无收获,起码找到了刘全,就证明俞金亮也在望天楼里。只要找到俞金亮,案子也就离真相大白不远了。”
林越见缝插针,不忘踩一脚梁武,“你都而立的人了,还没道长一个小姑娘心性来的沉稳。”
江采霜丝毫不被他们的小吵小闹所动摇,仍在全神贯注地思考案子,“一楼被淹,二楼,三楼,四楼都搜过了,俞金亮还能藏在什么地方?”
外面狂风暴雨未歇,栈桥又被冲断,俞金亮能躲在哪儿呢?
“总不能……是上五楼了吧?”林越伸出手指,向上指了指。
梁武反驳,“不可能,五楼一直都有禁军把手,他俞金亮凭什么能闯进去?”
燕安谨一直没出声,思虑片刻道:“藏物间可搜过了?”
望天楼为皇家所建,有一些房间单独留出来,用作储藏皇家的各种用品,这样皇帝每次出行,就不用搬来搬去了,只需从藏物间中取出便可。
“可藏物间都上了锁的……”
“跟齐鹏拿钥匙,进去搜。”
“是!”
江采霜赶在午膳前回到了四楼,同家人一起用膳。
席间,江水寒狐疑地盯着江采霜,江采霜察觉到他的视线,只当不知,埋头吃饭。
“我有个同窗也在望天楼里……”
江采霜抬起头,听江水寒继续说道:“叫段静远,你初来京城之时见过的。”
当时江采霜为了追踪狐妖,从虹桥跑了下去,江水寒正好看到段静远在河对岸,便隔水喊他帮忙追人。
江采霜点点头,“怎么了?哥哥。”
“他方才跟我说,似乎在燕世子身边见到你了,只是离得远,不能确定。”
江采霜刚吃了一筷子菜,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差点被噎着。
她连忙拿起茶杯,猛灌了一大口水,心跳得飞快,“怎么可能呢?我一直跟采青姐姐和采薇姐姐在一起,怎么会跑到燕世子那里?”
江采霜偷偷眨眼,给采薇姐姐和堂姐使眼色。
“我上午总有些心神不宁,想躺床上休息又被吵得睡不着,采青和霜儿在屋里陪我说话。”
“段公子看错了吧?端阳节出来玩的姑娘可不少,都跟霜儿差不多年纪,远远看着也认不出谁是谁。”江采青也跟着帮腔。
江水寒半信半疑,但在他心里,最该防备的人是那个槐街遇见的读书人,暂时扯不到燕世子头上。
不对。
“霜儿,你跟燕世子什么时候认识的?他将你救起来之后,怎么立刻就找到了我?”
燕世子怎会知道,这是他妹妹?
江采霜大脑飞快转动,却一时间也想不出应对之语,便只好埋头吃菜,一副“我没听见你别问我”的模样。
江水寒看向另外两位妹妹,江采薇垂着眼吃饭,江采青则是快速夹菜,两个人都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他怎么感觉……这三个妹妹有秘密瞒着他?
吃完午饭,江采霜自称困了,躺床上假寐。
等听见门外江水寒的脚步声远去,她才偷偷溜出门去。
这次跟燕安谨一碰面,便得知了两件事:
第一,崔兴房中的斗笠找到了。
第二,有个伯府的小厮声称,他在夜里子时前后,听到崔兴房间传来敲门声,声音持续了不短的时间。
“斗笠是在哪里发现的?”江采霜迫不及待地问道。
“金明池中,有人发现斗笠飘在水面上,”燕安谨撑着伞,领她到二楼栏杆处,“刚派人打捞上来。”
不远处,悬镜司的人顺着绳索爬上栏杆,将身上绑的斗笠取下,献给燕安谨。
林越招呼人回屋里换衣服烤火,与其他室内看守的人换班。
枯黄的斗笠早已湿透,一直往下滴答着水。竹篾编织细密,桐油味被泡得很淡。
江采霜将其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并未发现有什么线索。
她垮起小脸,嘟囔道:“这斗笠上什么东西也没有,好像没什么用,白费劲打捞了。”
燕安谨早在她接过斗笠的时候,便眼疾手快地提起了她的袖子,不然衣裳袖子肯定会被斗笠打湿。
“斗笠本身便是线索。”
江采霜不解,“什么线索?”
燕安谨抽丝剥茧地分析:“斗笠又不是凶器,上面也没有任何线索,凶手为何要特意将它带走?若是为了遮雨,为什么只戴斗笠,不穿蓑衣?”
江采霜指尖摩挲着斗笠边缘,陷入沉思。
两人同撑伞,相依立在栏杆边缘,有些许雨丝被风吹进伞下,乌黑的发梢泛起淡淡的湿意。
江采霜忽然福至心灵,“我知道了!”
“嗯?”燕安谨低头,认真地望向伞下的她。
“因为斗笠可以护住头发。”
“头发湿了很难立刻恢复干爽,但若是身上湿了,擦干身子再换身衣服就是了。”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凶手的范围便能缩小,“也就是说,凶手起码有个单独的雅间,因为他要将湿衣服换下来。还有,凶手身上得带着换洗衣服。再者,他既然能敲开崔兴的门,跟崔兴必然是认识的。”
一般来说,世家出门都会各自带一两套换洗衣物,放在马车上,以免遇到意外情况。
因着端阳节热闹,栈桥外面车马拥堵,人流比肩擦踵,到时候回马车上拿东西怕来不及,所以他们才从马车上将东西都拿了下来,交给下人提着,暂放在望天楼的雅间。
江采霜满眼兴奋,“世家子弟,与崔兴认识并且结仇,还要有个单独的雅间……照这个范围查下去,没准能查到人。”
燕安谨不着痕迹地提醒:“道长有没有发觉,以上这些推测,其实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
“什么?”
“凶手需要如其他人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
只有凶手需要出现,他才会这么大费周章地折腾。
若是凶手像现在的俞金亮一样人间蒸发,便怎样都无所谓了。
“对哦。”江采霜咬了咬下唇,陷入沉思。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一抬头,目光绕过燕安谨,凑巧看到一个眼熟的人。
正是江水寒的同窗段静远!
段静远的视线朝着这边飘过来,江采霜吓得丢了斗笠,连忙往燕安谨身前躲。
斗笠落在地上,溅起水珠无数。
水雾氤氲,燕安谨的视野迷离一瞬,随即就感觉胸口被人轻撞了一下。
江采霜扯着他的衣袖做遮挡,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正往燕安谨怀里钻。
燕安谨长睫微颤,握着伞的长指收紧,节骨分明。
他略低下头,轻声问:“看到什么了?”
江采霜恨不得缩成一团,以免被看到,“我看到我哥哥的同窗好友了,他今日还跟我哥哥说,在你身边看到我。”
燕安谨了然,微微侧身挡住她的身形,引着她往后廊走去,“从这边走。”
江采霜抓着他胸`前的衣襟,小心点头。
伞面稍稍下放,将二人的身影挡住大半。雨珠砸在伞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从后面看,二人一高一矮,仿佛亲密无间地依偎,悠闲漫步在雨中廊道。
好一对有情人。
伞外暴雨声势浩大,伞下,二人衣摆交叠,窃窃私语。
江采霜好奇地打听:“你今日打的那个指诀是什么?就是你给林越和梁武打的那个。”
“引灵诀。”说罢,见她一脸向往,“想学?”
小姑娘抓着他的袖子,点头如捣蒜,“嗯嗯。若是我学会了这个,往后遇到修成人形的妖怪,便能以此来验证了。”
要是她能学会他今天那一手就好了。
“下次有空了教你。”
江采霜迫不及待,“那我今晚就去你房间!”反正今夜要帮他施针贴符的,顺便把这个指诀学了。
燕安谨语塞,素来淡然从容的神情有一丝破裂。
“……好。”
燕安谨护着江采霜,避开段静远的视线,绕到镂空藤纹长窗后面,合伞,竖立在一旁。
江采霜扒着窗户缝往外看,确定段静远已经走远,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自从来到京城,她想要捉妖破案就太难了,还得时时刻刻躲避家人。
江采霜眉间堆起小山,嘟囔道:“要是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光明正大地捉妖就好了。”
有个半大少年冒雨急匆匆赶来,“主子,有船来了!”
顺着他手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艘画舫穿过湖上升腾的雨雾,从远处驶来。
燕安谨霜玉般的面容浮现出几分凝重,“我让人送你回房间,暂时莫要出来。”
“怎么了?”
“晚些时候再与你细说。”
江采霜见他神色肃然,料想应该有什么重要的大事,便点头回去了。
报信的少年亲自送她回去,他自称叫“小虎子”,是林越的徒弟,麦色的肌肤,笑起来会露出一颗虎牙,看起来很活泼好动。
另一边,燕安谨迅速吩咐下去,所有人回到雅间,不得擅出。
暂住在二楼的平民百姓,则是都被集中在大堂,不可随意走动。
一时间,整栋望天楼都被重兵看守。到处都是悬镜司的人,一个个腰间佩刀,冷冰冰地杵在那儿,让人见之胆寒。
五楼的神秘人终于露面,浩浩荡荡地走下来一群人,带刀禁卫护送左右。被簇拥着保护的是一个身穿锦袍的中年男人,浓眉大眼,额方鼻阔,一看便颇具威严。
宫人撑伞,中年人来到二楼露天的廊道。
“我听玄乌说,你要搜查藏物间?”
他所说的玄乌,便是当今国师裴玄乌,此刻正一身仙气飘飘的白衣,手持拂尘,立在雨中。
裴玄乌并未撑伞,但身上却无半分湿意,他眼神平和慈悲,望向湍流不息的金明池水。宛如一位不染凡尘俗世,超脱物外的高人。
“正是。”燕安谨答。
“一个不成器的世家子,死了也就死了,何必大动干戈?”中年人轻飘飘地说道,根本不把一条人命看在眼里,“悬镜司的人我带走一半,你可要跟我一起走?”
燕安谨语气平和,不卑不亢道:“臣想留在此处,将案情查明了再走。”
“那你便留在这里吧。待风雨停了,自会有船来接。”
中年人其实也不想让燕安谨随行,悬镜司各个骁勇善战,还都忠诚于他,若是在小小的画舫上生了事端……他带的禁军未必是悬镜司的对手。
虽说燕安谨暂时还没有不臣的举动,但该防的还是要防。
禁军已经在二楼栏杆处,凿开了一个丈宽的缺口。
画舫上的人迅速用木板搭起联通桥,将船与廊道连接在一起。
中年人在众人的簇拥保护下,顺着木板上了船。
“仙师,请。”宫人谄媚地上前,给裴玄乌撑伞。
裴玄乌走上木板桥,回头看了眼燕安谨。他扬起唇,方才还高深莫测的目光,忽然变得意味深长,深处还藏着几分兴味。
燕安谨身如玉树,不动声色。
裴玄乌在心底哼笑一声,收回视线上了画舫。
找了个合适的机会,裴玄乌凑到官家身边,献上自己新炼制出的“仙丹”。
趁官家服下仙丹,神思飘飘欲仙之时,他状似无意地开口:“玄乌夜里起坛卜算,算到世子红鸾星动,该有一桩好姻缘了……”
皇帝一走,悬镜司的人被带走大半,五楼也彻底空置下来。
燕安谨吩咐人守在缺口处,以免有人不慎从这里掉入河中。
想到裴玄乌临走前的挑衅眼神,燕安谨回想起,小道长早上还跟他说,觉得暗中有人窥探。
修道之人六识敏锐,若非武林高手,很难避过探查。还有一种可能,便是同为修道之人,专门学过隐匿的身法。
难道……是裴玄乌的人?
他既派人跟踪,却又故意露出破绽,究竟是为何意?
皇帝走后,悬镜司剩下的人将藏物间搜查了个遍,没找到任何人的踪迹。
但却有个意外收获——藏物间丢了不少东西,还都是不常用到,但却价值昂贵的器物。
皇家的东西自然看管严密,门上锁头又没有被撬过的痕迹。无论如何,齐鹏这个监守自盗的罪名是跑不了了。
夜里,一道娇小的身影从黑暗中蹿出来,悄无声息地摸到燕安谨的雅间,推门钻了进去。
守卫的众人却仿佛没看见似的,各个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个个木头人。
此刻子时过半,正是交替的时刻。
房间里燃着烛火,燕安谨盘腿坐在蒲团上,江采霜在他身旁,为他施针,贴符。
微凉的符纸刚贴上来,带着还未散去的潮湿,男子劲瘦白皙的腰不由得紧绷。
正欲作乱的妖气,还没来得及破坏经脉,就直接被压了下去。
江采霜擦了擦额头的汗,倒不是累的,而是紧张的。
“现在可以教我引灵诀吗?”
燕安谨最近几次初七,都过得格外平稳,基本上与平常无异。
他调息了片刻,“可以。”
燕安谨放慢了速度掐诀,手指修长漂亮,宛如经大师雕琢而成的美玉。浓密如扇的睫羽垂下,被烛光镀上一层金色。
烛光昏暗,江采霜看不清楚,便往他身边靠了靠。
妖冶好闻的花香侵入鼻尖,让她的心境放松下来,暂时忘了外面的纷扰,手指随着他的教导,宛如蝴蝶翻飞。
有时她做得不对,燕安谨便虚握着她的手指,轻轻摆正。
他的指腹温热,伴随着一次次触碰,引得她的心跳也时不时漏上一拍。
奇怪,师兄们教她法术的时候,她也从没这样过。
江采霜下意识摸了摸发烫的耳垂。
“莫要分神。”
温柔好听的嗓音随即响起,近在耳畔。
江采霜偷觑了他一眼,身旁之人面如霜玉无暇,容颜绝世,堪比画中走出的仙人一般。
人真的能生得这般漂亮吗?
不知怎么想的,她刚学完的法术,直接对着他挥了出去。
燕安谨不露声色,几息之后,他身后也并没有浮现出狐影。
江采霜咬了咬唇角,暗自嘀咕,难道是她想错了?
还是她的法术学得不到家?
可她的手无意识碰到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摸起来柔软得像棉花,还很温暖。
江采霜轻轻摸了摸,将那物拿到眼前。
却是一截蓬松洁白的狐尾,只有尾巴尖才透出些许绯色,像是浅色的徘徊花落在上头。
狐尾在她手里,要两只手合抱才抓得住,却轻飘飘没有半点重量。
江采霜瞳孔一点点放大,呼吸也变得急促,蓦地抬起头,“你果真是!”
果真是狐妖!
怪不得他生得一副如此惑人的皮囊,还擅长勾引人!
燕安谨不以为然,唇畔笑意不减,嗓音低柔,“道长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江采霜的确对他有所怀疑。
首先是能变换的容貌,还有上次在定北王府看到一只白狐。
那是他的书房,寻常白狐怎能出现在那里?
正好燕安谨暴露出了引灵诀,江采霜便想学来试一试他。
他竟是躲也不躲,就那么任由法力打了上去,还大大方方地露出狐狸尾巴给她看。
真是岂有此理!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收你?”江采霜气得从蒲团上站起来,简直气急。
燕安谨宽大的绣金衣袍曳地,懒洋洋地以手支颐,撑在桌上,微挑的桃花眸望向她。
粗大的狐尾抖了抖,分明纤尘不染,像刚从树上落下来的白梨花,干净得紧。
狐狸尾巴搭在茶桌边,燕安谨的手指一下下轻抚着,语气慢悠悠的,听不出丝毫慌乱,“在下虽是狐妖,却从未做过害人之事,道长又不是不知。”
江采霜气鼓鼓,“那你也是妖!居然欺瞒我这么久。”
“道长若是生气,便揍我一顿出出气。”
说罢,狐狸尾巴朝她探去,碰了碰她的手背。
“走开!”江采霜不客气地抬手拍开,“妖孽!休想乱我道心!”
燕安谨眼眸含情脉脉,嗓音低磁轻缓,“在下任由道长处置,可好?”
尾巴又伸了过来,软乎乎的绒毛直往她手心里钻,痒痒的。
江采霜不自觉地动了动手指,咬牙,“你这可恶的妖物!休想让我帮你得到菩提子!”
“都相处这么久了,我待道长之心,道长还不知吗?”
被拍开的尾巴再接再厉,这次直接缠上了她的手腕。
“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坏心!”
说完话,过了两息,她才把狐尾丢开。
“在下能有什么坏心,无非是想与道长一起,荡平妖魔鬼邪,还人间一个太平清净。”
江采霜一边暗骂他可耻,一边却被伸进袖子的狐尾扰得心神不宁,“你别忘了你自己就是妖。”
她脸颊早已红透,几乎能滴出血来,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因为别的。
狐狸尾巴没被躲开,燕安谨自然得寸进尺,顺着往上爬,“人有好恶,妖也有好妖。在下若是起了歹意,还能瞒得过道长的眼睛吗?”
“你……”
“道长何必执着于人与妖的分别,若是在下不露出这尾巴,不也与寻常男子无异?”
“道长……”
他一声比一声温柔,一声比一声恳切。
江采霜也一次比一次动摇。
无数画面浮现在眼前,刺激着她的知觉。
精瘦匀称的躯体,莹白无暇的肌肤,多情似水的桃花眸,还有始终萦绕在鼻尖的徘徊花香……
胸中心跳乱撞。
小道长闭上眼睛,额上沁出细密的汗,不停默念清心咒。
外面传来敲门声。
梁武粗声粗气地道:“主子,您快过来看看吧。”
江采霜仿佛大梦初醒,胸口上下起伏着,呼吸急促而剧烈。
她还从没经历过这样的考验。
就像是进了传说中的幻境,在幻境中,妖怪都幻化成你最喜爱的东西,无数次贴上来诱惑你,诱得你神思迷蒙,飘然欲仙,把什么都给忘了。
只想与他共沉沦,永远沉溺在温柔乡里。
幸而及时中断,不然还真的要着了这臭狐狸的道。
他分明就是以狐尾为饵,诱她动摇。
真是狡猾!
可即便如此,在燕安谨收回狐尾的前一瞬间,江采霜还是不受控制地快速摸了一把。
幸而他被敲门声吸引去了注意力,似乎并未发觉。
燕安谨眼底笑意一闪而过。
二人从雅间出来,由梁武引路。
梁武憨憨地出声:“白露道长,您怎么出了这么多汗?脸也这般红,不会是生病了吧?”
江采霜本就意乱,被他这么点出,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燕安谨及时出声解围,“道长方才与我讨论案情,情绪激动,所以才表现了出来。”
“是不是有什么新发现?”
江采霜只好顺着话头说下去,“我、我在崔兴房里没看到他的外袍和鞋履,若是他洗完脚就睡觉,在睡梦中听到敲门声,打开门与那人起了争执被杀,屋里至少应该留下他的外衣。”
从小梅送完洗脚水离开,到有小厮听到敲门声,中间隔着不短的时间。
这段时间里,崔兴怎么都把脚洗完,躺床上休息了。
这就是江采霜在他屋中发现的,第四个线索。
“可房中却什么都没有留下,我觉得这其中定然有其他缘由。”
要么是来人身份重要,要么就是有其他事情要做……总之一定有特殊的理由,让崔兴重新穿上了外衣和鞋袜。
“您的观察还真是细致,”梁武竖起大拇指,“我们刚刚找到一个人,正好能佐证您的猜测。”
“找到了谁?俞金亮?”
梁武嘿嘿一笑,还卖起了关子,“到了您就知道了。”
原来是夜间,有人听见楼道里传来咚咚声,心下觉得奇怪。可一楼被水淹,黑布隆冬的,那人又不敢贸然去查,只好犹犹豫豫地在大堂里溜达。
他的行为引起了悬镜司的注意,将他捉住,盘问一番,得知此人想偷偷去一楼撒尿,意外听到咚咚的撞击声。可他打眼一扫什么都没瞧见,吓得提上裤子转身便走。
悬镜司的人提着灯笼走下楼道,发觉声音似乎是从水下传来的。
众人大骇,还以为是水怪作祟,叫来林越梁武仔细一查,楼梯下面居然挂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