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我现在只是一个孤老太婆。丈夫魂飞魄散,长子恩断义绝,幺儿溘然长逝。想必我上辈子造了孽,这一生落得个冷冷清清。

    阿斋死在了那一年的冬天,没能等来新年,将生命永远定格在了二十九。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早知道他要承受这些,我是断不会让他来这个世界上走一遭的。如果注定他要走这一遭,我宁肯是我替他承受这一切。可这一切假设都毫无意义。它不能让我的孩子起死回生,不能挽回一场注定的死局。

    在命运的战场上,我不战而败。

    我早该注意到的。他不断向我传达恐惧与害怕。可我想着那医生告诉我,阿斋是精神疾病,就要去精神病院住院,我咬了咬牙,把我的孩子留在了那里。

    我送他入院的那天艳阳高照,太阳光穿过薄薄气流照在阿斋的发顶。有那么一瞬间让我想起了幼时他同我在田地里做农活时活蹦乱跳的样子。现在再回忆起这些,却觉得一切如此刺眼,阳光灼烧着脆薄不堪的回忆,一派柔和之中竟渗出几分寒意。

    我想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

    走廊里的人——如果还可以称得上是人的话——或眼神呆滞或行动木讷。他们有的安静至极,有的躁动至极。

    一个男人拽住我,几近癫狂地问我有没有看到刚才经过一个红衣女子,一个女子失魂落魄地抓着我的袖口问我是否知道她儿子的下落,还有的会直冲冲地撞上你,然后抬起头一脸呆滞地看你,眼神涣散空洞,当你开始惊恐的时候,他会突然从喉咙里发出混沌的声音,然后直视着你,直勾勾地笑。

    有那么一秒,我想带着我的孩子离开。我想哪怕他脑子出了点问题,可在我这里他至少是一个完整的人。可下一秒,我的贪心占了上风。有哪个母亲会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是一个健全的人呢?我至今为我那一秒的自私而惭愧。

    是我把他留在了那里。

    大概两个月吧,期间阿斋一直向我表示他很害怕。他在电话里用哭腔断断续续地问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我只能一遍一遍告诉他,“没有,你是好孩子。”他又会很委屈地追问,“那你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只劝他安心听话,也不懂说什么漂亮话安慰。

    是。到了这样的地步,又有什么漂亮话可说呢?可是我到底是没有听出他话语背后的乞求和求救。

    又过了一个月,医生告诉我阿斋的情况有所好转了。我想起阿斋之前说自己一直想回家,开口问医生是否能让他回家吃药治疗。医生点头了。

    自阿斋到家便再没开口讲话。整日睡觉,唯一的活动便是买烟。他一天甚至可以抽两包烟。我看着他那样,几次张口,也没能说出一个字。现在想来,哪怕我当时说几句话,也是好的。

    我终究是一个失败者。当不好妻子,也做不好母亲。

    阿斋去世那天是一个雨夜。一切仿佛注定,白天一派明媚,晚上却突然下了暴雨。那天的阿斋也是反常的。

    他八点多的时候下了床,走到了我的屋子里,蹲在我面前同我讲话。他的眼神清明,眉眼柔和,一双手握着我的,讲自己小时候,讲他上学时的趣事,讲他的父亲年轻时是怎样勇敢果决,他是如何敬佩他的父亲。

    他问我和阿善的婚姻,问我的童年。我们讲了很多很多,却没有讲他的兄长,没有讲他自己辍学以后的事,没有讲一切悲伤的事,仿佛短暂枯燥的生命不曾灰暗。

    到最后,他把脸放在我的腿上,双臂环着我的小腿坐在我脚边,一只手还紧紧握住我手。我还笑他怎么突然像小孩子一般。

    后来我回忆起来这些细节的时候,终于相信了所谓回光返照。

    那一刻的清醒,仅仅是他在世上的最后体面。

    母子连心这四个字我后来相信了。

    凌晨一点的时候,我被一阵心悸搅醒,莫名地,我想去看看阿斋。

    雨下得很大,让我没来由的心慌。我轻轻打开阿斋的南屋门,里面黑漆漆的让人无端的害怕。我突然心跳得很厉害。

    这时,我听到了重重的呼吸声,一下一下打在我的耳膜。

    我走进了他,打开了床头的灯——我没有勇气打开屋里的灯。

    我喊他的名字:

    “小斋,小斋...”

    回应我的只有粗重的呼吸。

    慌忙间,我去给他拿药和水,可是当一切准备好要给他吃下的时候,我才想起来那些药只是治疗精神问题的。

    我突然不想面对了。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抓住我的手,跟我说他想吃冰。我只好一句句安慰他,叫他,除了这些我什么也做不到。

    后来他呼吸平复下来,喝了水睡了。我以为没有问题了。

    早上六点我再次打开他的房门,迎接我的是一片死寂。

    我悄悄走近他,去唤他,却再也没人回应。

    阿斋的衣服是托人来换的,我终究无法亲手送走自己的儿子。据说他走得并不安详,眉头紧锁,手放在心口处。

    我不知道该怪那一地的烟头,还是无情的雨夜,是怪那女子太无情,还是我的孩子太执着。

    很久以来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我竟真的按那算命先生的话一步步走到了今天。那些牛鬼蛇神,那些人言人语我是不信的。从前阿善也是不信的。可是命运走到了这一程,亲眼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人,我似乎不得不信。

    阿良那里我不是没有去过。得到的是劈头盖脸的辱骂,那女子嚣张跋扈至极,阿良始终缩在家里未露面。

    不见,大概就等于默认吧。我不知道该怪我生出的儿子懦弱还是自私。

    后来我没再去过了。人人知道我这个五十岁的女人,克死了丈夫,大儿子是个吃软饭的不孝子,小儿子是个痴情种把自己搞疯了还让我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我回到了老宅。

    那个最初我和阿善在一起的地方。

    不知道你信不信,人真的可以一夜白头。

    送走了阿善,本身对我已经是一重打击,现在我唯一的支柱也没了,我究竟还如何存活于世?我不知道人生来是为了什么。

    我只知道有的人生来是为了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再风光地离开,而有的人生来仿佛就是为了赎罪。有的孩子生来是为报恩,有的孩子却可以令人泣血。

    我不懂人生的奥义在何处,活到了五十多岁,我已经看到我生命的烛火即将燃尽熄灭,我想我这五十年也没能活明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出生,为什么被人拐到了异乡见不得双亲,不明白为什么天让我跟阿善结合,不明白为什么要让这样惨烈的结果来折磨我,让我在醒着时不敢入睡,睡着时不愿醒来。

    昨天我的房子被几个毛孩子缴获了。床底被单下压的存折没了,柜顶的包整个不见了,包里的老照片也理所当然地不见了,柜子里被翻得凌乱不堪。我想我难过的不是那些被偷走的钱,是那些随着照片消失的,被偷走的岁月。

    我觉得我大限已至。以前我常想,在生命的尽头我究竟会看到什么?如今我站在地尽头,我看着生命的过往在我眼前走马灯一般掠过,那些片段仿佛是别人的情节,那些心碎的画面也不会再让我疼痛,我只觉得一身轻盈。

    地尽头,我不会等到阿善,也不会看到阿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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