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紫电翻滚,似有仙者正飞升渡劫。雷劫煌煌,有劈山镇海之威,一道一道劈砸而下。
天际盘云而坐的仙人终是没能熬过,在一道紫黑的天雷轰砸下,周身灵光尽散,似断了的风筝坠落。
“仙尊!”“仙尊!”
见此变故,远方城池内十数位模样稚嫩的小仙童御剑疾驰,众人合力才堪堪托住坠落的仙者。
孟方仪聚拢意识刚要回应,一口鲜血涌出。
她顾不得身体如被碾碎般的疼痛,问道:“我渡劫的这些时日,前线可有战报传回?”
“有。”两条辫子梳得歪歪扭扭的女童上前两步,声音带上了哭腔,将怀中书信递出,“赤焰军也战败了。”
小姑娘澄澈的眸子红红的,“赤焰军也输了,没有人生还。仙尊,我……我没有爹爹和娘亲了……”
孟方仪心下不忍,勉强抬起已经失去大半知觉的手,将小姑娘揽进怀中。
本来还忍得住泪水的小姑娘似找到了依靠,嚎啕大哭,宣泄着自己的无助与悲伤。
孟方仪抬眸望着身边偷偷抹眼泪的稚嫩孩童们,心中连连叹息。此时此刻,已进展到原书剧情的结局——与魔族的决战。
孟方仪是穿书的,穿进一本名为《仙途渺渺》的小说里。
她十分清楚原书的结局,与魔族的决战中男女主双死殉道,才换来的人族惨胜。
可当她穿进书来,才发现魔族之势竟比书里更强盛数倍。她筹谋数十年,运用自己对原书剧情的了解,不断挽回人族的颓势。
仿佛天意倾斜,不论如何努力,魔族愈发如日中天,势不可挡。
大战开始之前,孟方仪只觉即使如原书结局一样男女主先后殉道,恐怕也换不来惨胜。果不其然,决战开始后,人族联军败仗连连,噩耗不断传来。
如今她坐镇的后方,早已是十室九空,年岁再大些仙者,都已赴前线,只剩镇守城池的她与一些孩童。
这些孩子们翘首以盼,最终等来了双亲的噩耗。
她怀中的孩子只不过六七岁大,早已多日没有娘亲为她梳发,两条辫子绑得毛躁歪扭。
孟方仪抬手,将怀中的孩子的发带摘下,重新为她扎了两条辫子。
算算时间,这个时候,原书男主恐怕已经殉道。安抚好孩子们,孟方仪心下主意已定,继而盘坐,同仙童们柔声说道:“退回城中。”
随着孟方仪手掌结印拢合,天际散去的浓云又重新聚集,天地间灵力暴动,狂风四起。
“仙尊是要再次尝试突破?”有年纪稍大些的孩子反应过来,“仙尊不可!仙尊的病体,原本就……仙尊如今已经渡劫失败,上天怜仙尊修为不易,才留仙尊一命,若再来一次雷劫……仙尊就真的,真的……”
泪水在仙童眼眶里打转,哽咽着说不出后文。
渡劫失败的结局孟方仪岂能不知?
她这具身体,伤病多年,沉疴难医,早已赴不了前线。
可她有个万分之一的机会——强行渡劫突破,飞升登仙。
孟方仪坐定,孤注一掷道:“此番成则登仙,扭转战局,护一方生灵,若不成……”
她用柔和的灵力裹住仙童,“若不成,我神魂不灭,镇守于此。魂飞魄散前,绝不叫邪魔踏过雁南关。”
“且去。”孟方仪抬袖一拂,便将仙童们送远。
孟方仪再次凝聚神识,只为殊死一搏。
天际响雷阵阵,威势更盛方才。
修为通天的仙尊,在天地威能前,不过如海上孤舟,随时要被滔天巨浪拍碎吞噬。
孟方仪周身灵力浮动,坦然又决绝。
“仙尊,前线有消息了!”一只赤毛小雀儿蛮横地从沉云中冲出。
它砸落在孟方仪身侧,毫不停歇地从坑洞里爬出来呼喊:“大捷!是大捷!人族大捷!”
“你说什么?”孟方仪简直不敢相信听到的。
小雀拍拍羽翼上的尘土,飞上孟方仪的指尖,“是沈仙君,沈仙君他没有死!仙君带兵绕过了包围,直接突袭了魔族王廷。”
赤色的小雀絮絮叨叨地说着峰回路转的战局。
孟方仪正襟危坐,面色没有一点波动,俨然无悲无喜的仙尊之态。可宽大衣袖下悄悄掐了自己几下,反复确认是不是被天雷劈出幻听。
这就好比,上一秒已经准备把自己熬死的加班。
下一秒,就有人告诉你不仅不用加班了,甚至以后都不用再上班,直接原地退休,以后有过不完的好日子。
孟方仪反复与传信的仙雀确认,得到同一个答案,人族大捷。
是那位沈仙君,挽狂澜于将倾。
仙君姓沈,名唤穹灵,是原书中的大反派。
对,她穿进书来,还干了一件事,策反了书中蛰伏在仙门里的大反派——沈穹灵。
假如,魔族势不可挡,她把未来会当魔尊的沈穹灵策反成仙门百家的一个奇兵。用沈穹灵去打魔族,魔族要如何应对?
孟方仪这一刻真的想要大哭大叫一场,数十年的筹谋,终于……
一道天雷劈砸而下,惊得赤色仙雀炸毛,抖了三抖。
它吓得忙叼住孟方仪衣角,“仙尊,您快快终止渡劫!”
孟方仪回过神,用尽体内灵力与天地沟通。
黑云渐渐散去,狂风亦停了呼啸。
挨了几天雷劫的孟方仪早已是强弩之末,在昏迷前似想起了什么,不由问:“沈仙君两个时辰前才奇袭成功,你怎么回来报信的如此之快?”
孟方仪听到小雀叽叽喳喳道:“仙君早已与我约好了,他若奇袭成功便往天际凝出一道蓝色灵力炸开,叫我见了便一刻也不能耽搁地飞回去报信儿。”
“他说近日战果,仙尊定是日夜心忧,必会不吝自身强行突破修为。”仙雀跳上肩头,“嘿,您还别说,沈仙君他猜得真准,您还真的在渡劫呐!”
孟方仪哑然失笑,若她没有策反沈穹灵,而是选择杀了他,若她当年没有相信沈穹灵,没有指出地宫里直通魔族王庭的密道……
甚至,若非仙雀亲自先行回来传信,真等前线传战报传回……
她恐怕都终止不了这场几乎不可能渡过去的雷劫。她会死在天下太平的前一刻。
迷迷糊糊间,孟方仪只觉数十载因果轮转仿佛有了实质,如万千丝线般汇聚,构成了今日的生机,织出一个结局。
昏迷前,孟方仪心中浮起一个念头,人间终于要太平了。
待到孟方仪再次睁开眼时,她身在竹屋小舍,外头天色已暗。
推开房门,走出结界,便能听到屋外的烟火与鼎沸的人声不绝于耳。
守在院中的赤色仙雀看见孟方仪眼前一亮,“仙尊!您醒啦!”
赤色的羽毛被五颜六色的焰火映得闪亮,声音里满是着喜悦。
孟方仪抬手让它停在指尖,“我睡了多久?”
“仙尊休养沉睡了三天,沈仙君一直守在院中。”仙雀道:“方才仙门百家的掌门们要辞别,见您未醒,就在门口拜了一拜。现在沈仙君去送行,您也去临仙阁看看吧。”
孟方仪应下,抬首便见远方天际修仙者御剑而去,飒沓如流星,天际烟火不绝,神火化作火鸟,绚丽灿烂,向远方展翼而去。
无一不是奔走相告人族大捷。
直到这一刻,孟方仪才觉穿进书来的百年光阴,恍然如梦,她真的活到了结局,天下终于等来了一个比预想得还好的结局。
足下一踏,御剑飞去。
临仙阁前,众位仙长御剑凌空,脸上的喜悦是如此炽热与真诚。人群中心的仙长,身形颀长,发带临风随长发飞舞,一袭白衣如雾似梦。
修仙者有着超凡的气韵与仙体,外形上往往格外优越。而这一众仙长,哪个不是修为高绝,早已褪了肉骨凡胎的?皆是仙风道骨,叫人一眼难忘。
可诸位仙长簇拥的少年有种出尘飘逸的神韵,仿若临凡的仙人,风华万千。漫天繁星皓月,在他身边如同尘埃。
赤色的仙雀落在他肩上蹦蹦跳跳,“沈仙君沈仙君,你看谁来了?”
沈穹灵闻言,侧过身向孟方仪看来,有些错愕,随即展颜一笑,唤道:“师姐。”
沈穹灵身形颀长,比寻常人族修者更为高大,五官极具侵略性。可偏偏他的眼有一种别样的魅,略带一点笑意,眼睛一弯,一张出尘脱俗的脸便有些惊心动魄昳丽,能将人的魂给勾走。
诸位仙长身边跟着的年岁小些的修道者,眼都瞧直了。而能跟在这些德高望重的掌门身边的,哪个不是冠绝一方的天之骄子,所修心静气的心法何其之多,饶是如他们也会被沈穹灵蛊惑,遑论凡人?
孟方仪都不敢想,待到人族大捷的消息传至人间,人们对沈穹灵本就狂热崇仰该昏了头到什么地步。
“师姐。”不知何时,沈穹灵已御剑飞近,他抬指一拂。肩上的赤色仙雀就展翼飞远,“在想什么?这般出神?”
“在想……”美人。
孟方仪扫过他的脸,天下第一美人。
只是孟方仪却知道这样美色下,藏的是怎样一只邪物,甚至如今沈穹灵还选择维持人形,恐怕都是他个人的爱好以及审美需求。
辞别众位仙长的沈穹灵,陪她一同撑在栏杆上看城中盛世太平,人来人往。
沈穹灵偏过头,开口道:“我以为师姐会不喜欢这样的热闹,醒来后会在屋内清修。”
孟方仪目光流转,远眺城中,“盛世太平,如何能不心生喜爱?”
往来有修者,看见两人,行拜谒之礼。
她与沈穹灵拱手回礼,两人手放回栏杆上时,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一起。
两人并肩而立,离得很近。
孟方仪能轻易注意到指尖相触时,他表情的细微变化,意气风发的从容变得震惊僵硬,而后是害羞。
层次感极强。
良久的沉默仿佛默许,沈穹灵轻声念咒:“风来。”
微风拂起他宽大的衣袖,盖住两人触碰在一起的指尖,不叫往来的修者瞧见。
他甚至不敢多看眼前人,偏头看向城中,却露出泛红的耳尖。
这位一剑开天,力挽狂澜杀进魔族王庭的神君,因这样一点触碰,整个人都柔和下来。甚至会紧张到结巴,才道:“师、师姐,相别甚久,我带了礼物回来。”
一道蓝色灵光浮动在身前,“师姐,抬左腕。”
衣袖下的右手手指被沈穹灵勾住,仿佛在诉说不舍这一刻久等的交集。
孟方仪依言抬起,蓝光掠向左腕萦饶,凝成幽蓝暗沉的冰冷珠串,绕腕两圈,神光隐隐,不似凡物。不禁出言询问:“此物是?”
沈穹灵脸上划过慎重,“大荒至宝,阴……师姐!”
孟方仪眼前昏暗一片,天地倒悬,耳边只能隐约听到一点沈穹灵呼喊。身体宛若被巨石砸过,要崩裂成无数碎片。
远方的焰火之声愈发模糊,邈远。
周身彻骨的寒凉愈发真实,清晰。
孟方仪几乎是生生被冻醒的,身体已经被冻得失去知觉,睁开眼时,睫上还凝着寒霜。
强行撑起身,眼前哪里烟火与临仙阁。
大殿里轻纱帘幔,风起灵动,不似凡间,鼻尖还能嗅到一缕冷冽的梅香。
孟方仪稳下心神,这倒是熟悉老地方——清宵宗,此处是她的洞天。
自己这一觉是睡了多久?
竟从边境回到了万里之外的宗门内?
孟方仪从冰榻上起身,周身灵力流转,说不出的充盈与怡然,起身也格外利索,全然不复这些年的病弱与凝滞。
这是怎么回事?她这可是无数医修都修补不好的病体。目光落向左腕上沈穹灵所赠的珠串。
幽暗深蓝的珠串,神光流转,沉默不言。难道是此物?
孟方仪倚在殿门口,好不容易看见天上飞过几位结伴的弟子,将他们拘了下来。
小弟子们一见孟方仪,抑制不住的崇敬与激动,连连行礼:“仙尊?真的是仙尊!仙尊闭关结束了?”
闭关?她何时闭关了?
孟方仪绕开这个话头,只问:“你可知,沈仙君在何处?”
等寻到沈穹灵,一切自然大白。
可这回轮到小弟子懵了,“沈仙君?仙尊问的是哪位沈仙君?”
孟方仪暗忖,这些小弟子怕是刚入门,人都没认全,便又道:“是我的六师弟,灵霄仙君沈穹灵。”
小弟子睁大了眼,“仙尊,您说的是谁?掌门他老人家不是只收了五位弟子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甚至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记错了,猛拍了自己脑袋几下,又忙道:“仙尊,弟子应没有记错,掌门他老人家已经闭关数百年,未曾出关,应当是没有再收一位徒儿的。而且弟子从未听说过灵霄仙君……”
“你有听过灵霄仙君吗?”
“我也没听过,神君录我可背的全,世上绝无一位灵霄仙君受封。”
“仙尊,您可是记错道号了?”小弟子们目光赤诚,却叫孟方仪后背生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