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今天天气确实不好,但也不可能会在这个时间里忽然就凝聚起这么浓的雾气。这让人不适的阵阵寒气,不用说是误入了什么阵法之内。
我想先劝小铃铛回到围墙那边,但他却用坚定的眼神封住了我的嘴。他似乎是并不想就此放弃,我也收回了我本想说的话,转而说:“还不知道他们布下这个阵法的目的,你务必紧跟在我身后。”
他点了点头,我便放心地向迷雾深处走去。本来只是河滩上一片面积并不大的树林,却因为这片迷雾而让人觉得是什么山郊野岭,而事实上也和深林一样让人辨不清方向。我们进到此处的那堵民宅院墙已经消失不见,但在树之间走了几步后我们就发现自己回到了原点。
“我好像在课上说过人在森林中容易迷失方向,我们只要在树上做些记号就好。”他刚说完又注意到了什么问,“那是什么?”
他刚走到一颗树边折断了一根树枝,低下头来用手抹了抹树皮。我走到他身边召出了真火,看到树皮上被雕刻出的蜡烛形状后,将手指放到那上面点了一下。树皮上的“蜡烛”就这么被我点燃了,且不仅如此,它之后的一棵棵树上的蜡烛也依次被点燃,亮起的灯火组成一排形成了一条不窄的土路,照着这些灯画出来的行径,就算是跑上一辆马车也绰绰有余。
不用说我们对视了一眼后便沿着这条路前去,我记得这方向应该是府河,却没想到是林深处。雾气又浓了一些,气温也随着脚步急速下降,路变得更明显是因为两边已经结起了不少霜,白色的霜块就和积雪差不多覆盖着两旁的杂草,土路却像是有人打扫干燥易行。
本沉着走在我身后的小铃铛忽然上前抓了下我的肩膀,我随着他害怕的眼睛向路旁看去。因为都是在夜晚灰白的颜色难以分辨,但那些白色的积霜之中其实有不少白骨。原本在安然沉睡的他们在听到我们的动静后偶尔抬起头来,但懒散的模样并不像是带着攻击性。
“这里是什么地方?”微露怯色的小铃铛终于忍不住问。
“可能是寒林。”
“寒林?是那个寒林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寒林,但汉语就是这样的存在。同样的字却代表着完全不同的意义,川剧角色中的“寒林”和祭祀时的“寒林所”是完全无关的意思,此寒林也与前者无关。所谓的寒林是众多孤魂野鬼的聚居之所,没有家人独居的三教九流,在过去并不罕见。没有家人安葬,也无法被带到土地庙注册歇息,整日游荡于人间难免会生出事端。就像大多数的底层人虽受压迫度过一生,但因教化没有恶意一样,大多数的鬼魂也一样没有那么大的恶意,他们往往聚集在城外阴气重的树林之中,有时候负责沟通阴间的道士们也会特意安排这样的树林用作寒林。
但时间到了现代后,自由发展的城市已经突破了城墙的界线,不断扩张的城市很快就会吞食郊外的土地,荒郊大片的森林也没多久就会成为房地产商的目标。再加上社会福利系统的建立,不受照顾的鳏寡孤独者数量下降明显,寒林便也不复存在。纵使在方士间,也成为了历史的名词。当然理想的大同世界,这样的地方自然是越少越好。
“所以说这里是孤魂野鬼的聚集地?”
正是如此。大多数鳏寡者都是一个人生活,被发现时经常是死后多日。有些时候他们自己的灵魂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脱壳时身体早已成为了白骨状态,死后的孤魂也往往呈现为他意识到自己死时的模样,这些骷髅鬼很显然就是这样的孤魂。
“再往深处去可能会有更多这样的鬼魂,你害怕吗?”
虽然就算害怕也一时难以找到送回他的道路,但没想到他却定了定神说:“是有些害怕,但也得找到那位扮演寒林的孩子才行。可不能就把他丢在这种地方。”
没想到他比我想象的勇敢多了。
“只是,既然如此我们能去哪里寻找呢?能向那些鬼灵打听下吗?”
“不如往前面再走几步。”
人多的地方就会成市,鬼魂都是人死后的意识,自然也会出现街市,那便是最热闹的地方。作为阴界管理机构的青羊宫也有几处登记的鬼市,但市场这种东西多是根据需求自发形成的更为热闹。自发的鬼市自然也层出不穷。
如我想象再进几步就变得热闹了起来,不过毕竟和人鬼混居的鬼市不一样,这里是只有鬼才能踏足的寒林之内,所以除了没有阳力的神火便没有其他照明措施,比一般的鬼市还要昏暗上不少。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不热闹,甚至比我们傍晚逛的街市要拥挤得多了。随着灵变多,也不再只有刚刚路边那些骷髅鬼,大多数都能保持基本的人形,只是都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不同于一般的鬼市,这边的摊档热闹多了。除了各种小吃还有各种游戏玩乐,有些庙会才有的样子。当然交易用的是阴钞,不过这些灵看起来没一个富贵样,用起钱来倒舍得。
“啊!”
一声叫让我回过头来,看到它看小铃铛的模样我赶紧抓住了他的肩膀低头向它道歉。因为拥挤碰撞是常见的事,生人与死灵不同不会产生碰撞,但这种事只要及时消除他们的疑惑就好,毕竟不经意总是给人错觉的感觉。
及时把他带走后我交代了一声要注意不要和死灵接触,但他的视线却一直都注视着一个方向,待我说完后手指着那边喊了一句:“是寒林!”
我照着他的手指看去,不远处的小吃摊上一个画着脸谱的孩子正坐着狼吞虎咽。他面前的桌子上堆叠着各种精美小吃,空盘则显示着他已经吃完的量。不过因为是阴间什么模样的灵都有,他这番夸张的模样反倒是没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喂!你怎么来这儿了?不是说好的去金泉饭馆的吗?喂!喂!”
小铃铛不停地抓着他的肩膀摇晃,可他却丝毫没有要搭理的意思,继续大快朵颐着。不放弃的小铃铛继续和他拉扯,一不小心把他拽到了地上。可他丝毫不在意,重新站起来拿起了一个大鸡腿贪婪地大口吞食。只是那鸡腿入嘴后,他嘴边一圈并没有像现实那样满是油光。很显然他是被阵法给魅惑了,但还没摸清这个地方,要是贸然用金光咒驱散他的邪气肯定会出事。这不仅会引起其他孤魂的注意,要是数量过大我们显然不是他们的对手。
拉扯已经吸引到不少鬼灵的视线了,因为无果小铃铛脸上倒像是有了什么主意。他四下张望后快速奔跑向另一边卖小玩具的摊档,找出了颜料后往自己脸上涂抹一番。转过身来才看清他的脸,他做了个定场的动作原来是化作了神将的模样。
他走着台步往这里走来,到这里后又打了个花腔说到:“你等小儿,在此放肆,还不束手就擒!”
原本还在大快朵颐的寒林听到这个后一下定住了身子,缓缓转过头来看到神将后跪倒在了地上向他讨饶,只是话到这里他像回过了神,抬起头来双手抱拳问:“敢问上将,我犯了何罪?”
“尔鱼肉口腹而不负分文,欺诈乡里作恶多端,速随我去受审。”
“回禀上将,我所食乃店家施予。吾等贱民,又有何欺压他人之力。”
小铃铛原本发着金光的身子忽然在这树林里暗淡下来,眼神中也没了那股气势,看向了我寻求帮助似乎是在说这台词和剧本设定的不一样。
谁曾想穿着淡粉布衣的老板娘也在这时出来说:“是我施予他食的。寒林大人为我等孤魂作此收容之所,我等交易乃作欢乐之意。既受贱命惨死,而今又与分文何是?诸等与此了生时贫贱憾愿,无非本命,何谁生罪?”
老板娘字字据理,护人的气势很快让附近玩乐的鬼魂向我们围了起来。凭理生气的老板娘把本已跪倒在地上的寒林拉起身来把他护在身后。
“你们两个是什么人?”
人群中有人问出这个就说明我刚刚担心的事成真了。
“他们好像是活人。”“活人怎么来这里的?可不能让他们回到阳间。要是这地方传出去我们就没有宁日了。”“我认得这个人!是青羊宫里新来的孩子。”“这学生是道士?”“道士来这里了?”
还有孤魂认得我?这下他们表现出来的气势就弱了下来。我扯了扯小铃铛不知何时拉住我手臂的手,找回了气势说:“既然你们知道我是道士,只要让我带回我的人就好。这其中有些误会他才进了贵地,大家不用担心我们回去后会有人再来叨扰此地。”
说着我掏出了一道黄符佯装金光咒,当然只是为了唬唬他们。围成圈的那些鬼灵是都后退了一步,但最关键的自然是护在寒林前的老板娘,她不仅没有后退反而更有气势地说:“没得误会,寒林大人有令,让儿在此尽情吃喝。”
“生人怎么能吃死食?你们这样只会害了他。”
“我等皆为下流,生又何逢珍馐?活久了做牛马,尽欢又有几时?沦落至此地,谁人不识此理?”
“就是,多亏了寒林大人我们这些孤魂才能在此地安息尽些活时没能尽的小愿望。”
“我们这种人,只是想在活时吃顿饱饭,难得带着孩子出门逛庙会时不用捂着钱包让孩子尽兴地玩上一场。可辛辛苦苦给那些老爷干上一辈子,却连他们的剩菜都尝不上一口,死了连个棺材都买不上一口。”
“寒林大人的命令就是我们的命,不让这孩子吃到饱为止休想把他从这里带出去!”
刚刚气势弱下去的众灵又重新上前了脚步将我们团团围住。这不过是用法术创造出来的世界,食物也不用说都是幻化而来。吃这种食物怎么可能让肉d身饱腹?
小铃铛靠近了我说:“小仙人,没别的办法了。他们都是因怨念才流连在世的鬼魂不可能轻易劝动的。你先打出一条路来,我去拉到了小寒林我们就跑。”
我环视了一圈将我们围得密不透风的鬼灵,现在看来也就只有这一个方法了。我重新掏出了真正的金光咒念动咒语,被我挥到半空的黄符亮起了一阵耀眼的光。
我的心刚有一丝犹豫,因为这肯定会伤到这些孤魂,就算控制住实力也会让其中不少魂飞魄散。果然耳中很快传来不少鬼魂的嘶叫声,但这比我预料的要小得多了,这也不行,如果召唤而来的金光太弱驱散不了他们,小铃铛也没法找到机会去把寒林拉出来。
本为了专心克制而闭上的眼睛重新睁开来,才发现事情和我们计划的完全不同。飞到半空的金光咒虽然发出了一丝光亮,但很快被紧紧包裹住的浓雾给掩盖了。围着我们的鬼灵没有退开,反倒是跑出去的小铃铛被压在了一团人形的迷雾之下,还被它扣住了手脚。
孤魂是鬼,没有足够的能量是不可能对实物带来作用的,自然也包括人的肉d身。大部分修行的人,也不至于落到成为孤魂的境地。他们之中必有高人。
我刚这么分析,就有一个穿着绸缎素服的人抬步向前,众鬼魂给他让出了道。这面容似乎有些熟悉。我看看他,又看看那边那个在胡吃海喝的孩子的妆造,叫出了他的名字:“寒林?你真的还在那八卦阵之中?”
戏的角色多半取材自真正的历史,帝王有专门的史官成书立册,而关于普通人的历史就只能靠口口相传。这种口口相传总是因为添加进时代性和说书人自己想法而变得无比扭曲,虽然他们的名字因戏而留存下来,但也因面目全非而让人不知道他们真实的过去。
寒林在百妖册上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问号。问号代表不闻其详。不知道其擅长什么法术,收妖的原因也没有相关的收妖日志,便也意味着不知道他过去确切的故事。关于寒林的传说,便只有寒林赶考一戏,但也说不上是有名的折子故而没多少人见过,只了解他是平民书生自尽而亡成为了厉鬼。更不知道这种实力的小鬼王,在阵中惨烈的互害之中是否还存活。问号代表着各方各面。
“没想到千年之后,还有人记得我的名字。”
他咧开嘴笑了起来,嘴型正好成了一个新月形。特别白的牙齿将那形状的嘴唇映衬得格外鲜红。就算是鬼也是位白面书生的富贵模样,只是这种过了分的唇红面白,又带满了狡猾的意味。
原本我们只要把那位扮演寒林的孩子带走就好,这下知道了这是八卦阵中的恶鬼所布下的地界,便不可置之不理了。打算大战一场的我想要拔剑,却没注意到雾气什么时候已经束缚住了我的手脚,让我动弹不得。
不过这可难不倒我,毕竟是鬼灵之气,只要念动清心咒便可解开这种鬼气。可我刚开口念咒,就听到寒林问:“就因为我是八卦阵中的鬼灵,所以就一定要除了我吗?”
他是想用妖言来打乱我的思绪吗?
“我还以为这千年间世界已经改变了许多呢,没想到到头来什么改变都没有。什么公平,法制,依旧不过是换个法儿来欺骗百姓的说辞罢了。”
“才刚到人间几天,你懂得倒是不少。”
“吾等读书人不就是这么死脑筋学理吗?你知道当年我为何要自寻短见吗?”他回答说,“我是寒门书生,让我家族陷入寒门的原因是父亲得罪了大官被官场排挤发配回乡,抑郁致死后我就成了孤儿。家中亲人没人敢与我来往,面对着无法维持的家业,只有考试取得功名一条道路能让我维持家业。但因为官场人事,就连能予我解惑的老师都找不到。苦学十载三次落第,好不容易过了乡试,参加会试,却又一次落榜。这一次考试已经堵上了我的全部身家,我已经没有钱再次赶考了。我本想看看中试的卷子找找自己差在哪里,但却在散尽钱财后发现那次会试第一的卷子就是我写的。
我发现了官员联合作弊的事实,他们将我和大官子弟的试卷改了名字公然对调。我将此事上告朝廷,却没一人敢站出来为我作证。命官竟还将我打成诬告闹事。此一番后我既没有取得功名,手上也不再握一颗粮食,举目无亲之下只好选择投河自尽。死前有一位说书人将我的事如数记录编成故事,待历史为我昭雪,我也以此为念弥留人间。但说书人的故事还没说上三场,那些手里把持权力的人就强迫他修改,我成了一个经不起挫折的柔弱书生如此相传,死后还成为了一个无恶不作的厉鬼。甚至还因为故事不够那些谈情说爱或是神佛打架精彩,渐渐就连恶鬼的传说都没几个人记得。
直到有人给我加了王灵官审案的剧情,将我打造成了纯纯粹粹的反派来衬托所谓神仙的伟大。三人成虎后,方士就将我当作是顽固的恶灵,将我打入了那地狱牢笼之中。自始至终,没有人去了解我到底经历了什么做了什么,是善是恶,只是依据他们自己的想法来不停审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