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悲秋醒来时,入目的是屋顶上一片鸦青,大脑如未初开的混沌,西洋钟停摆了似的。
床靠挂了香坠儿,紧挨雕镂新鲜花样扇窗,齐平过去的绛红博古架上摆放青花勾勒瓷器,模样儿无一在次。仔细瞧去,一旁镜屉中赫然装的是金银器皿。
意识回笼。
那个要命的国师为什么会坐在她床边?
祁悲秋一面心想这人钱真多,一面忙欲欠身。
体态如竹般的男子此时好整以暇地倚在床边,手肘撑在床沿,缘着轮廓线支楞起那张俊朗冷峻的脸。
谁又能想到,素来充斥着锐利寒冷的一双眸,实则是狭长温润的桃花眼。
“怎么?”季卿易突地睁开眼睛,直勾勾盯住她。
要下床的祁悲秋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膝盖和脚踝处的阵阵钝痛。
一时半会养不好,看来得多待上些时日了。
她默默爬了回去,恢复到原先的姿势,然后发觉自己适才竟不小心将心里话嘟囔出来了,只能硬着头皮接话:“是民女目无四顾,冥顽不化了。”
怎么国师还这么俗气。
当然,后半句她没命说出来。
季卿易光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少去信外面的流言蜚语,假得真,真不了。”
“不在意身外之物?那本座当这国师有何意义。”他的目光在祁悲秋身上流转,“到时候又有的是人偷着骂本座虚伪了。”
祁悲秋心虚地抿唇。
季卿易意味深长的微微向前倾凑近祁悲秋,不紧不慢道:
“无论东西还是人,总是要被赋予上一些特别的意义,才会变得有价值。”
祁悲秋看着仅隔了咫尺距离的那双眼眸,心中不知为何,反而平静下来。
她听见季卿易接着问:
“想不想当皇帝?”
她内心被掀起惊涛骇浪,不动声色。
见她这副拘束的样子,季卿易陡然弯唇笑了:“要是想,就去杀了他。”
此语如案拍惊堂木,祁悲秋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些失声:“谁?”
一上来就玩这么大的?
“当今圣上,萧鹜。”
……
路皆尤繁盛,舟游川无息,津路青山下,茶坊酒肆的旗幡飞舞,旦见商旅云集,有挑担赶路、驾车送货,有侃侃而谈、豪爽畅饮。
新竹阁正处于这条街正中心的繁华位置,楼阁飞檐,美人吴侬软语,歌舞升平,冗杂着风光晦暗。无论行至何处,处处彰显绵长蕴意,尤其是折射出琉璃瓦光泽的顶端。
而此刻,一向对外人紧闭着的朦胧暗室,因为来人恢复了亮堂。
祁悲秋嘴角挂着善意的笑,歪头对着正中央身穿软烟色云狐皮裘衣的男子喊道:“祁阁主。”
而她口中的阁主,面容不称一绝,也是极为俊秀风流的,束起发嵌着银白色发冠,因不爱箍紧,额前稍有几缕碎发,被淡色抹额隔绝。
就是这么个玩意儿,把她送到季卿易那去的。
她都不需要演了,直接就是真情实感的流露。
祁浮摸了摸鼻尖,装出一副含情脉脉的模样,故作想念:“这么客气做什么?都不习惯了。”
对于这种性格,暂时性的好拿捏,祁悲秋前世就有了底,但如果时间一长,她铁定会被发现漏洞,还是早点离开的好。
若是被发现点什么,到时候就不是回不去的问题了。
“不解释一下?”
“我也是没办法,你兄长就是个小小的阁主,”祁浮双手摊开,眉眼中满是无奈,“季卿易指名道姓的要你。”
“再说了,我妹妹,我有十足的信心,从他手里逃出来肯定不成问题。”
硬了,拳头硬了。
祁悲秋:“你就不知道提前跟我商量商量?”
得亏她运气好,否则现在就不是站着了。
她索性放开了来,拿起桌子上备好的茶水仰头一饮而尽,又狠狠置在桌面,发出“咚”的一声脆响。
蹑手蹑脚的反而惹人怀疑。
祁浮坐在主位上,悠闲自得地翘起二郎腿,悠悠掀起了眼皮,问:“你不是嫌茶苦,死活不肯喝吗?”
指尖一下一下轻敲在手边的桌面上,有规律的细微响声给予人极大的压迫感,仿佛在击着警钟。
来了,送命题。
果然阁主也不是好骗的。
好在她前世在阿峦那细致地了解过自己,根本没有不爱喝茶这回事。
祁悲秋攥着茶杯的手松了松:“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
她不满地微微皱眉,斜看了祁浮一眼:“又是你最近看上的哪个女人不喜欢喝茶?”
时间的隔阂再次拉长,只不过压迫感到了祁浮身上。
祁浮挠了挠后脑勺,视线漫无目的地乱移:“我哪有……”
他用余光打量别过头闹脾气的少女,没什么纰漏,眸中暗藏的冷意才散去了些,手抚着自己下巴略一思忖。
不是他警惕心强,只是以季卿易的性格,不会这么快放人才对……
“不过,我是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从他手里逃出来了?”他忍不住问出了口。
祁悲秋果断摇头:“没逃出来,他主动提出让我回来看看的。”
不要随意接受别人的夸赞,接受了得吃大亏,她奶奶告诉她的,不会错。
还能这样?
祁浮一愣:“那……”
祁悲秋面无表情:“还有一个时辰,我就又得回去了。”
别说什么警惕心了,再提防连假的都留不住了。
祁浮忙不迭大步走到祁悲秋面前:“他没难为你吧?要你做什么没?要钱还是要人?……”
“要钱的话让他来找我,你兄长我最不缺的就是钱。”
祁悲秋只感受到自己的两肩被把住,不停地晃动着。
“知道你有钱,但是——”
她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
这个世界里唯一属于她的玦佩还在季卿易那!
她本想找个时间去偷拿回来,谁知养伤的这段日子里不小心就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莫非,这就是季卿易看上去一点都不担心她不会回去的缘由?
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必须得把玦佩找回来揣身上,没准这就是回家的路呢。
电视剧里都这么演。
“我先回去了,我东西落下了。”祁悲秋转身就跑,步履匆忙,丝毫不给祁浮挽留的机会。
“诶——这不就是你家吗!你还回哪去?”
声音随着祁悲秋的远去渐行渐远,消失在了转角。
……
如散丝的雨滴蓄力砸向屋顶,水花绽放,歪斜的风搅得尘土漫天飞舞,雨珠迷失方向,胡乱地打湿衣衫和刚覆盖地面的雪。
走在街上依稀能听见招呼着收摊和对骂的声音。
该说她不幸呢,还是该说她倒霉呢,刚出阁楼没多久,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就像跟谁约好了似的,淋湿透了她。
故意的吧。
等一下,好像也怪不着人家。
她忽然想起出宫前,季卿易好心提醒了她一句:“需要本座派人接你回来么?”
当时她也没想那么多,一口拒绝了:“不劳烦大人了。”
语气有多恶劣,现在就多悲惨。
“早知道就不要面子了……”祁悲秋把手挡在额头上嘟嚷着,“谁知道会这么遭罪。”
雨下得出奇的大,不多时,她身上从头到脚便湿透了。
也不知道电视剧里那些主角下个雨把手盖头上有什么用……什么也挡不住啊。
附近的摊子都收干净了,人流仿佛被大雨冲散。
好在不远处的小巷子里有一个破烂的帐篷,被一根木棍支起,陋是陋了些,勉勉强强也能充当一个躲雨的地方。
祁悲秋连忙抬脚跑了过去,大部分落向身上的雨点都被挡住。
她松了口气,拧了拧衣摆,沥出些水,尽管是徒劳,可眼下没有其他办法。
还好为了行动方便,她穿得不厚。不然就这重量,拖都得把她拖死。
她正怅然地想着,身后忽然传来微弱的动物叫声,细细绵绵的,声线颤抖着,听着就惹人怜惜。
祁悲秋有些意外。
她扭头扫了两眼被帐篷麻布遮盖住的地方,一片深色中,那抹亮白色格外惹眼。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眼神,小东西自欺欺人地奋力往里钻,殊不知彻底把毛茸茸的下半身暴露在外边,两条小短腿不知情地扑腾。
乖乖。
祁悲秋朝那小东西伸出罪恶的手。
她蹲下身子,逮住小东西的一条腿往外轻轻一拉,便轻松看清了其全貌。
是条小巧的白毛狗,被抓到了依旧不安分地乱动。
什么种类她看不出来,只知道小东西快把她的心软化了。
祁悲秋一下下抚摸着小东西的后脊和头颅,感受着手心里柔软的触感,眼睛舒适地眯起:“你是哪家的狗?没主人的话要不然跟了我算了。”
“就是得委屈你,毕竟跟我吃不了香也喝不了辣。”
她长叹口气,眼巴巴盯住白毛狗:“不过你看上去这么乖,肯定有主了,而且把你养得很好。”
“实在不行,让你主人再多养我一个吧。”
她本来就是单纯发个牢骚,谁知一个冷淡的声音斜刺里响了起来,饱含嘲讽意味:
“算了吧。”
祁悲秋炸毛了,忿忿转身。
一看她就怂了,惹不起。
季卿易怎么无处不在?这世界收他钱了吧?
怎么没人告诉她还能充值?
季卿易冷着脸补充道:“一无是处。”
他给身侧的太监递了个眼神:“把二王爷的狗犬抱回去。”
冷酷、无情、狠心,这人以后能娶着老婆天打雷劈她都不信。
祁悲秋指了指自己:“不能顺便管管我吗?”
季卿易从披风下伸出手,用指尖摁了摁眉心,又放了下来,说:“你不够讨喜。”
不帮就不帮,人身攻击算怎么回事?当她没脾气的。
祁悲秋不再看季卿易,打算直接冲进雨幕。
刚走了没两步,熟悉的阴影投照在她身上,然后她就被揽住腰。
后腰上传来炙热的温度,源源不断地朝她输送热量,温热的毛领时不时擦过她的侧脸,整个人就像处在柔软的地毯上,旁边是大暖炉。
祁悲秋不可置信地和季卿易对上视线。
她现在身上的惨状程度连她自己都接受不了,季卿易竟然能忍受?
季卿易随口道:“伞只顺了有两把,那狗犬娇贵着,挤不了,想不淋雨就忍着点。”
祁悲秋偏头看向季卿易的侧脸,心里五味杂陈,没搞懂。
再娇贵能有堂堂国师大人娇贵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