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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眼横波

    施晏微出来时因捧了填漆托盘,道是未曾提灯,这会子两手空空,便朝人行叉手礼,轻启朱唇道:“郎君说的是极,这处的确寒凉,我才在水榭里坐了一刻钟不到,这会子喉间已隐有不适,你与家主还是莫要那处去的好。”
    杨娘子竟是在关心家主么?冯贵如是想着,不由心中窃喜,因笑道:“奴皮糙肉厚的,倒不怕这风吹,家主征战沙场多年,是在冰天雪地间行过军打过仗的,这点子凉风于家主而言,自然算不得什么。”
    冯贵字里行间洋溢着对宋珩的夸赞,施晏微看来,颇有几分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意味在里头。
    施晏微心中记挂着银烛还在假山后面躲着,暗道那郎君倒是一阵风似的跑了,可苦了她独自一人在此处提心吊胆。
    正想着再拿些什么话将他二人劝走才好,忽而一阵狂风大起,直刮得树摇月晃、施晏微被那冷意激得打了个寒颤,不自觉的将双手环抱于胸前。
    宋珩幽深的目光扫过她的臂弯之间,旋即面色一沉,上前一步挡在冯贵身前,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冯贵登时觉出味来,忙将灯笼往下压了压,眉头拧成个川字,抛出话来:“天色昏暗的,杨娘子不曾提灯,可要怎么回去?”
    施晏微道:“今夜月色清亮,并不十分难看清路,我走慢些应是无碍的。”
    宋珩观她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反生出别样的心思来,只见他徐徐开口,淡淡道:“暂且不必往前头去了,先送杨娘子回去。”
    家主素来清心寡欲、克己复礼,何曾对无亲无故的女郎这么热心过。
    思及此,冯贵面上半分不显,实则一颗心早就如同风炉上烧滚的热水,沸腾不已,就差幻想他二人颠鸾倒凤时的场面了。
    若换做往日,施晏微定会婉言谢绝,可今日不一样,宋珩多在此处一时半刻,银烛便要多担惊受怕一时半刻,是以并不推辞,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朝人行礼道谢。
    “如此,妾先谢过家主。”
    宋珩默声无话,转身往回走,冯贵道:“无妨,还要烦请杨娘子指路。”
    施晏微颔首道了句有劳郎君,告知冯贵出了那圆拱门后直走即可。
    宋珩此人生得甚是高大魁梧,加之肩宽腿长,走在前面跟座移动的大山似的,瞧他又是个不苟言笑、神情严肃的,施晏微心里不免有些怵他,颇有几分费力地跟在冯贵后面,始终不曾抬过眼去看宋珩。
    施晏微稍稍垂头,绞着手里的刺牡丹锦缎帕子,心里暗暗想着银烛与方才那郎君的事,竟是未曾察觉到走在她前头的人已换成了宋珩,宋珩见她有些掉队,有意放慢步子等她,哪知她想事情想得太过入神,不多时就直直撞到了宋珩宽厚结实的腰背上。
    疼得她登时扬首倒吸口凉气,檀口里轻轻哎了一声,眼眶里随之染上一层氤氲的水雾,微微发红。
    宋珩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撞上他的背,猛地停下脚步,待听得那道低低的轻喃声,回过身来看施晏微。
    施晏微强忍着因为疼痛而生理性滚出的泪水,终究只是微红了眼眶,后退两步落落大方道:“原是我自己忘了看路撞上家主,当由妾给家主赔罪才是。”
    如练的月华倾泻而下,落在施晏微白瓷般的脸上,明眸横波,卷睫纤长,胸脯随着急步后的急促呼吸微微起伏。
    宋珩似是没听见施晏微赔罪的话,低下头微垂了眸,目光如炬,“可有伤着?”
    施晏微摇摇头,待气息平复一些后,轻声细语地回答道:“未曾。”
    眼都红了,还说没事,可见她是个能忍的。宋珩暗自想着,静默片刻后方沉声道:“往后记得多看路,走路时想事情切记莫要太过投入。”
    他怎的知道她在想事情?
    施晏微忆及那日夜里在栖露亭遇着他,宋珩就曾问过她可是有心事,不由心下一紧,暗道此人极擅洞察人心,往后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想毕,刻意保持与他的距离,硬着头皮应了话:“家主提点的是极。”
    宋珩淡淡嗯了一声,收回目光,继而转身叫冯贵走在前面,有意无意地放慢脚下的步子,施晏微揉揉鼻尖,提裙踏上石阶走到长廊叫他二人往右拐。
    一径来至施晏微的小院外,冯贵不好再往里进,拿眼去看宋珩讨示下。
    还不等宋珩说出话来,施晏微先朝人行了叉手礼道谢:“妾谢过家主和郎君,天色不早,你们回去吧,妾自个儿进去就好。”
    话毕头也不回地进了院门。
    宋珩望那纤弱窈窕的背影一眼,面色晦暗不明,沉声道了句“回罢”。
    小几上燃着一盏莲花鎏银铜烛台,橙黄的烛光驱散一隅黑暗。
    施晏微坐在月牙凳上拿热巾子敷于鼻上,脑海里复盘着今日撞见银烛和那郎君的事,至二更睡意上涌,方更衣洗漱宽衣,上床安寝,一夜无梦。
    黛岫居内,银烛满腔愁绪尤未平复,自是一夜无眠,战战兢兢地过了白天,见无人来问什么,方稍稍安下心来,面色较先前也好了一些。
    画屏伺候完宋清和笔墨,从书房出来照见银烛立在廊下倚门迎风,直直看向她嘴里提点道:“昨儿夜里不知去哪儿野了,一整天跟块木头似的杵在那儿无精打采的,今儿晚上可不许再出去了。”
    银烛心虚得厉害,没敢去看她的眼睛,垂下头轻轻道了句知道了,转身往屋里进。
    一时宋清和也出了书房回到正房,秋蝉立在窗边与小扇说话,忽见一个提着灯笼的女郎往院门处飘然而来,秋蝉抱着踏云定睛一瞧,来人却是杨娘子。
    秋蝉放下踏云离了窗子走到屋外,含笑和小扇一齐将人让到屋里,宋清和见施晏微进来,立时莞尔一笑,忙叫人去取双陆棋盘过来。
    画屏正在那边窗下拿夹子在火上炙烤茶饼,见施晏微往月牙凳上坐了,便道:“杨娘子来的凑巧,小娘子方才练了会儿字,回来便叫婢子煮茶与她吃,小娘子吃紫阳茶,杨娘子想吃什么茶?”
    施晏微在现代时不怎么吃茶,自然也不懂什么茶道,因笑道:“不用麻烦,我与二娘同吃紫阳茶就是了。”
    一面说,一面凝神注视着画屏将烤热的碾茶捣碎后放进石碾里继续碾成碎末。
    画屏察觉到施晏微似乎对茶道颇有兴致,遂看向她道:“这碾好的茶末还得过一过筛再放进去煮。”
    施晏微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画屏拿火策挪了挪碳火,不多时那银釜中的水便烧滚了。
    “此为一沸。”一壁说一壁往里加了一勺盐进去,那釜中的水登时消下一些。
    待那水再开上来,画屏方往里放茶末,轻轻搅拌后舀出一勺水来放至一边,又道:“此为二沸。”
    待那舀出的沸水放凉了,复又倒回去煮至三沸。
    小扇取来两只青瓷茶碗,画屏将茶往碗里倒了,奉与施晏微和宋清和吃。
    宋清和端着茶碗吹几口气,含笑说道:“茶凉了就不好吃了,余下的茶汤你们分了吃罢。”
    小扇笑盈盈地应下,叫银烛去取高足陶碗来,银烛慢悠悠地取了碗来,画屏看她今日着实有些心不在焉,不免生出些疑惑来。
    众人吃完茶,仍由画屏点筹,宋清和与施晏微在罗汉床上玩双陆。
    施晏微心不在此,一把败北一把平局,至戌正,施晏微告辞离去,宋清和还同往常一样,叫银烛去送她。
    因昨晚之事,银烛这会子愧于见她,只低垂着头,提着灯默声与她并肩前行。
    “天色尚早,去我屋里说会儿话吧。”
    银烛点头答应,随她进到屋里,吹灭了灯笼随手放到案上。
    施晏微将门窗关好,往塌上落座,正色道:“照理说,我无权过问你的私事,可我真心视你为挚友,断没有眼睁睁看你糊涂犯傻的道理。”
    银烛闻言羞得满面通红,耳根发烫,把头一低,不待施晏微发问,自个儿就将事情和盘托出,跟竹筒倒豆子似的。
    “他姓赵,名修明,家中行二,乃三郎君招来府上的门人。原是河中府汾州人氏,阿翁官至从三品国子祭酒,偏四十出头的年纪仙逝了,阿耶因与上峰政见不合,又仗着祖上略有薄产越性辞了官,后因战乱家道中落,见河东有家主坐镇十分太平,这才往太原来谋事。”
    “我与他原是不认识的,去岁秋日,他来二门里寻二郎,可巧在园子里遇着了,他立在桂子树下,问我二郎的院子怎么走。后来又在二门外遇见过几回,这才渐渐起了心思。”
    “我自知良贱不可通婚,虽已求了小娘子待到她出阁前便赎身脱籍,可为着试探于他,扯慌说小娘子定要三百两才肯放我出去,他便巴巴凑了二百两银子拿与我,道是余下的会尽快凑满送与我赎身。还曾向我起誓,将来他娶了我,只一心守着我,再不纳旁人,更不会有异腹子。”
    古代男子,能够做到这个份上,的确十分难得。宋府再好,终究是为奴为婢,任人驱使,不得自由,如何及得上与心仪之人相守一生呢?
    情爱的滋味,如糖似蜜,施晏微拥有过这样的美好,不免心念微动,终究没能说出重话来,轻轻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他若真如所你说的这般好,我自是祝福你的。小娘子既已答应放你脱籍离府,更无需急在这一时,有道是心慌吃不得热粥,你与他都需收收心,暂且克制住多余的私欲,再莫要如昨夜那般与人私会,横生枝节。我那时若是没往那处去,叫家主瞧见你们,挨顿板子撵出去都是轻的,恐怕性命也难保。”
    银烛听后重重点头,抽回手从塌上站起身就要去跪施晏微,“音娘的大恩,我与赵郎没齿难忘,愿来世结草衔环,报答你的恩情。”
    施晏微急忙上前扶住她的手,不让她跪,莞尔一笑打趣她道:“今生要与赵郎相守,自然不能结草衔环了。多大点子事,值当你们来世也来寻我?快别这么想了。再者,若真要论起来,你还痴长我一岁,如此拜我,岂不是要折我的寿吗?外头天也不早了,你且回去罢,照顾好小娘子是要紧。”
    话音落下,银烛方止了跪她的心思,自去点了灯笼,与施晏微道别后推门出去。
    退寒居。
    冯贵从园子外头进来,因有事要禀,立在檐下逗弄鸟雀,叫商陆前去书房传话。
    宋珩命她让人进来,不紧不慢地将手中信件报往灯烛上燃了,起身来到窗前负手而立,但见窗外乌云闭月、星光暗淡,瞧着约莫是要落雨。
    脑海里依稀浮现出那日在雨幕中瞧见过的女郎,心情莫名的舒畅。
    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纸张焚烧后的味道,冯贵擤了擤鼻子,屈膝行礼,恭敬道:“禀家主,前些天派去文水打探消息的人,传了消息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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