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玉屑听着她略带天真的话,笑了一下,声音中透着些许无奈:“可无论是怎么样的富贵,怎么样的身份,在皇宫里面,也都只是皇帝的奴才罢了。”
慕雨不是很能明白其中关窍,微皱了下眉。
安玉屑没再看她,转眼间,那双黑瞳之中闪过一丝不可查的恨意:“就连皇帝的儿子,也是他的奴才,可恨我,入宫之后伴随的皇子,是个不被皇帝喜欢的奴才。”
“为什么?”
“你在问什么为什么?是问为什么儿子也是奴才,还是问,我为什么跟了个不被皇帝喜欢的皇子?说清楚点。”
暮雨思索一瞬,开口询问:“为什么还能有父亲不喜欢自己的儿子呢?”
这不是很违反常理吗?
“为什么吗?”安玉屑低头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缠绕的绳子,神情中带着些惋惜之情:“六殿下他出生时母妃难产而亡,偏偏他母亲的娘家在朝堂无甚权势,而他自己又偏偏天生痴傻。皇帝的后宫中佳丽无数,皇子更是众多,一个痴傻的孩子注定是不可能被皇帝喜欢的。”
她重复了一下那句关键:“天生痴傻?”
人有三魂七魄,若有人生来痴傻,恐怕是只有三魂,没有七魄。
想来那个六皇子,就是这种情况。
当然,暮雨没有说话,静静的看向安玉屑。
安玉屑听着暮雨所言,淡淡的应了一声,继续说道:“你知道在宫里,一个痴傻而又没有靠山的皇子,会如何度过吗?”
慕雨抿唇,面色沉重。
她大致能猜到一些情况,仙门修士们虽说多君子,修的是一个万法自然,刚正不阿。
然而,也总会有些眼高于顶的人,碰到那些资质差或天资愚钝的,进而嘲讽羞辱。
那人间的皇宫呢?
照安玉屑所说,里面的所有人都是皇帝的奴才,那可见皇宫定然是个极其看重利益的地方。
想来,那六殿下在此生存,定是千辛万苦。
她看着安玉屑的双眼,深吸一口气:“那他……”
那六殿下一个人痴痴傻傻,现在又待在军营之中被林枫折辱磋磨,定然是凄苦万分,不能想象。
他感受着她担忧的眼神,微愣一瞬,便慌忙错开了相视的双眼。
暮雨在此刻,倒显得不那么该死了。
他的心口是暖的,整个房间都是暖的。
安玉屑抿了一下嘴,似乎是在平复激荡的心,可宽袖的下的指尖却还是颤了一下。
他的声音低沉,缓缓说着:“他现在与常人无异,六殿下八岁开智,比常人更聪慧。”
慕雨听后,先是松了口气,而后疑惑更甚:“那六殿下开慧后,定然是一路飞黄腾达的,你在他身边陪伴,也能受很多恩惠才对啊。”
可为何,他又说,他在宫中连个太监也不如?
安玉屑轻笑一声,眼中满是嘲讽:“飞黄腾达?恩惠?”
慕雨挑眉:“难道不是这样?”
“在宫中,一个突然开慧的痴儿,并不会让人高看,只会让人猜忌、怀疑,甚至认为他是一个不详的妖物!在这种情况下,皇帝会认为他会祸国殃民!”
安玉屑声沉冷,说话时,隐着怒气和恨意。
八岁开智,一改往常,这种没有常理而又超出人们认知的事情,的确会让人提防。
但认为一个孩童会祸国殃民,当真是荒唐。
怎么这些不修仙的人们,忌讳之事会如此古怪?
慕雨看着他努力维持平静的模样,眉心蹙起,伸手轻轻覆在在他的手背:“那你跟着六殿下在宫中,定然吃了许多苦头。”
少女手心温热,带着不可思议的柔软。
安玉屑看向她,黑眸视线定在她的脸颊,凝视了慕雨半晌。
桌上食物渐凉,可屋中温度却在逐渐升高。
清晨已过,逐渐接近正午。
他恍惚间,朝她凑近了些,竟是忽然想和她紧紧贴住,抱在怀中。
被人这样关切的望着,是他曾经想要却未曾得到过的东西。
此时,有人近在眼前,他只稍稍再靠过去一些,就可以抓住他想要的。
一切都唾手可得,近在咫尺。
然而,一阵骚乱声从下面传来。
酒楼下面的客人们在呼喊,还有人在呵斥,但也掩藏不住那些沉重的脚步声。
每一步,都带有细微的碰撞声。
是铠甲与刀兵碰撞的声音。
铠甲、刀兵和沉重的脚步声,只让人想到军队。
慕雨听着这声音一愣,不再去看他,她望向门口:“军队?莫不是林枫?”
她心中无数念头滑过,却什么也抓不住,因为她根本想不出自己犯过什么错暴露行踪!
已经很小心了!
她带着安玉屑一路行来,白日避开了官道、避开了城镇,夜晚入城时,她又和安玉屑带着斗笠,不曾示人样貌,莫非还是有不注意的时候遇到了林枫的眼线?
可此时,已经容不得她多想,因为那些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
慕雨慌忙起身,抬手掐诀挥去,将绑在床柱上的捆仙绳绑到了自己的手上。
“快走!”慕雨已经朝窗边走去。
安玉屑也回过神来,他微微仰头看着慕雨,眼中神色莫名。
慕雨的关切与他,不过是片刻。
这个人,给他下毒,要带他去死,他怎么给忘了呢?
与慕雨的慌乱不同,安玉屑慢悠悠的站了起来。
他唇边有一抹冷笑:“我们走得了?”
慕雨皱眉,拽着捆仙绳,让安玉屑不得不朝窗口的方向过来。
她语气有些不耐:“别废话了,不能走也得走啊,难道要被林枫抓住吗?”
安玉屑睨了一眼慕雨,神情淡薄:“你将我解开,我或许能帮你一战。”
慕雨没有瞧他,只盯着院中一众行走的军兵,又抬头看了一下房顶。
院中军兵围了三圈,举着长刀正等着她一跃而下。
房顶倒是没人埋伏,可奈何廊上脚步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纷杂。
不消片刻,定会有人推门进来将她和安玉屑围困其间。
热辣的阳光晒着慕雨的脸,她额上已经冒了一层汗。
她不能死在这儿,安玉屑也不能被林枫抓走!
慕雨双眼还在搜寻,搜寻着林枫的身影。
终于,她看到了对面二楼房中站着的人——
林枫!
林枫一身银白盔甲,正冷冷的注视着她。
他站在阴影当中,可眼睛却明亮,瞧见慕雨后扬声说:“这妖女会些道法,你们千万小心!”
慕雨感受到林枫浓烈的杀意,吞了口口水,有些慌乱,有些不解?
妖女?
妖在何处?
她努力压下想与林枫争辩的冲动,只瞥一眼身边的黑衣男子:“安玉屑,你受了内伤,又如何能帮我一战?”
暮雨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张符咒。
安玉屑皱眉去瞧,发现那是一张引水咒。
是慕雨从他身上搜走的最后一张符咒。
安玉屑眯了一下眼睛,还是说道:“那也多少能帮你一帮。”
“别废话了!”慕雨咬牙,“若你再趁乱跑了,可如何是好?”
安玉屑微愣之时,只见慕雨扬手将符咒抛出,指尖凝光向空中符咒指去,注入更多灵力。
符咒中的修为与她的灵力相辅相成,向下金光爆出时,一道汹涌水柱从地面喷出,直窜到了房顶。
几名挨近士兵被冲倒在地,规整的士兵有了些乱象。
然而,这怎么够用呢!
安玉屑紧盯空中还未消散的符咒:“慕雨,你是忘了这种符咒如何使了吗?”
根本不需有人催动,只需扔出释出符咒中的修为,威力极大!
慕雨没有理会,只紧盯着对面,她见林枫提剑朝跃出窗口,朝她这边飞来。
指尖灵力不敢放松对符咒控制,慕雨肩带手腕,手腕带指,修为注入更多。
安玉屑见林枫已经冲入那条水柱,即将提剑破水杀来。
“你到底在做什么?”安玉屑冷声询问。
林枫若是一剑杀了她,他此刻可没办法脱身,手上还缠着捆仙绳未解!
慕雨找死,可别连累他!
这样想着,安玉屑咬牙,手在宽袖下已经捏诀准备挥出,给林枫出其不意的一击!
然而,慕雨凝眸,手伸展向上一推,半空中符咒转动散开成圆,笼罩整个酒楼后院,瞬间倾倒下无尽水流,将林枫拍在了地面!
慕雨眼中露出欣喜,却半刻不敢逗留,伸手召出云风向空中抛去,带着安玉屑跳上。
云风浩然剑气,冲开水阵,带着二人急速朝城外飞去。
耳边风声猎猎,呼啸而过。
慕雨朝下面瞧了一眼,勾唇笑出了声,语气中带着些兴奋:“这是我第一次做成水牢阵!”
水牢阵中,水漫不止,但阵外却不会被水冲击到半分。
绝对的安全,又绝对的有威力!
只是,这阵法需要高深修为,而今日她借符咒中的高人修为,也做成了一次,当真是开心。
安玉屑眼睛动了动,唇边冷笑一声,忽然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可笑。
他竟然还是忍不住帮她对敌,竟还没下定决心看她去死。
何时?他竟变得如此妇人之仁!
安玉屑伸手轻轻拉着慕雨的手臂:“你最后一张符咒也用完了。”
慕雨点头,唇边笑意却没消失。
盯着她的笑脸,安玉屑眉头紧锁:“那你以后要如何是好?”
“以后?再说吧,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慕雨说着话,已经收回目光,加快速度,已带着安玉屑飞出了城门。
看着脚下树木急速略过,安玉屑紧皱眉头:“入夜,我们大概就过了陕州城了吧?”
陕州城是离着西垂边境最大的城池,过了陕州,就入中原,再继续御剑飞行两到三天,便可到达京城。
慕雨感受着空中的急风,心里盘算起路程和时间,双眼凝着前方山头有些发呆,竟忽觉脸上有疼痛之感。
她惊叫一声,速度减慢,转头去看,却见是一只苍鹰飞过。
原来,是苍鹰的翅膀划过了她的脸颊。
半空风大,苍鹰飞翔徘徊,却稳得过分。
慕雨从苍鹰身上收回眼神,看向了身后的安玉屑。
安玉屑的乌发在空中飞扬,额前碎发胡乱摆动,眉心微皱。
他的面色还有些差。
许是自己打他那一掌后,他的内伤还未好全。
慕雨顿觉在这半空之中窒息非常,只想赶紧下去。
身随意动,慕雨已经让云风剑向下缓缓落去。
二人到达地面,慕雨直接将云风剑收起。
安玉屑疑惑的望向她,有些意外的挑眉,不由问道:“不御剑入京了?”
慕雨也不转头看他,径直朝前走去:“我刚才做水牢阵时,耗费了许多修为,我累了。”
安玉屑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肩头,唇畔不由自主的挂上了笑容:“哦?累了?”
“当然了,我修为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说着话,活动了一下肩膀,似乎是在证明自己真的很累。
安玉屑瞧着她的样子,实在好笑,却又不想戳破。
他知道她说的都是借口,她的修为虽浅,可还不至于如此就累了。
慕雨不再御剑上路,是在拖延入京的时间。
所以,慕雨是舍不得自己死吗?
安玉屑笑容落下,探究的盯着她的背影,可心里越探究,面上却越阴沉。
慕雨没有回头看他,自然不知安玉屑此时神色变化,心情复杂。
她朝前缓慢走着,心中杂乱丝毫不亚于安玉屑,又并不想让安玉屑察觉。
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在树林中走了许久。
最终,还是安玉屑先走到了她的身边:“慕雨,你是不想让我死的,对吧?或者说,你舍不得我死!”
慕雨被这突如起来的问题问得恍神。
她沉默了一会儿后,轻声说:“可是,你总归是要死的,谁让你是皇帝下了命令要捉拿的钦犯呢!”
风过树林,叶子沙沙作响。
细碎的阳光在二人身上晃动,不安而又焦躁。
安玉屑眉梢微动,面色比方才更加阴郁。
此时,两个人已经缓步走出荒野林中,不得不直面外面的阳光。
他眯了下眼睛,朝前望去,看到了不远处麟州城的城门,唇边不由自主的溢出了诡异笑容。
安玉屑盯着城门处发生的一切,兴致勃勃的说道:“是吗,可是我看你,却会比我更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