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玉屑瞧张子悟这副哀戚模样,想起冯良玉记忆中这夫妻二人的恩爱和美,不由觉得讽刺非常。
一个在生前还想着按规矩办事的正直之人,死后,自己的丈夫却成了毁灭她国家的一把刀。
天底下,竟能有这样奇特的事。
安玉屑实在是想笑,可奈何刚笑了一声,又牵动了内伤。
心绪不稳之下,安玉屑微微弯腰咳了数声:“昨日……就是昨日!冯将军离开了这让人无望的世界。”
暮雨歪头朝他看去,这个时候安玉屑看起来倒像是受了内伤的样子。
看来刚才那么精神,是因为讽刺别人需要气场,有意维持着气息。
而对面的张子悟虽无内伤,却也痛苦不堪,他听着安玉屑的话不可置信的摇头,根本不能接受这个事情。
十五年的时间,他寻了冯良玉整整十五年,今日终于寻到了一些线索,却被告知,原来昨日她已身亡。
这远比说冯良玉十五年前就死了,残忍得多。
慕雨再看向安玉屑,心中满是不解。
他何苦去骗张子悟?
张子悟的痛苦并不能对事情有任何帮助,何况,安玉屑与冯良玉立下的契约烙印应该已经消失了。
暮雨听着张子悟的哭声,心中有些不忍,却也想不出任何宽慰之语,只能在一旁瞧着。
那张子悟想要站起,却又跌下,脸上泪水未断:“昨日?昨日她在何处?不……她现在葬于何地?那你可知,她为何之前十五年中从不现身?从不让我寻见?”
在张子悟心中,坚定的相信冯良玉若是活在人世,定然也会来寻自己。
慕雨被张子悟哭得难受,皱眉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安玉屑的声音却又悠悠响起。
“就算我告诉你她葬于何处,你又真的敢去探望吗?何况,十五年之久,你确定她不会知晓你的作为?不会恨你?”
张子悟怔忪抬头,片刻后,绝望低头:“她怕是恨毒了我叛国,又怎会允许我打扰她安眠?那……那她是如何死得?”
瞧见张子悟的样子,安玉屑满意的阖上双眸,抬手按了一下额心。
现在,安玉屑的额心处既无痛觉也不发痒,冯良玉的心愿了去,他这里的契约烙印也已然消失,不会再有任何感觉。
他将手从额心上拿开,透过白纱看向张子悟,声音更显冷漠:“你既知道不能打扰她安眠,又何苦要来问我?张公子,冯将军是如何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应该要好好的享受你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林中的鹧鸪鸟又是三声啼鸣,合着再次吹过的风拂过三人身边。
慕雨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双拳,冯良玉怎么可能愿意看见如此绝望痛苦的张子悟呢?
她想,冯良玉纵然无法接受张子悟所做,但绝不忍心伤害他。
安玉屑说得尽是诛心之言,虽然解除了契约烙印,但到底是有些违背死者遗愿的。
可与冯良玉定了契约,为冯良玉解怨的人又不是她。
慕雨抿唇,转身沉默的离开。
如此让人沉闷烦躁的地方,她是一刻也不想再待了。
安玉屑手腕被捆仙绳拉扯,他也转身跟上一步。
可一步过后,安玉屑又顿住身形,朝张子悟看去,语气略带嘲讽:“张公子如今身份贵重,不远处定有随从等候,我们就不等张公子一起了。”
慕雨听着,脚下步子迈得更大更快了一些。
安玉屑挑眉,终于抬脚快步走到了慕雨的身侧。
“你为何一定要那样讲?”慕雨忍不住问道。
“我怎么讲了?”
”骗他昨天冯良玉才死。”
安玉屑笑了一声:”有吗?冯良玉的魂魄和邪阵一同消失在这世间,难道不是死透了?”
“好!就算你说的是对的,难道你不觉得你说的那些话,对张子悟来说很残忍吗?冯良玉最本质的想法,是想要与张子悟说声抱歉的!”
暮雨说得激动,但心中沉闷减了不少。
“那我没说吗?”
“你虽然说了,可也伤人!”
慕雨转头瞪他一眼。
张子悟面对冯良玉的死,以及冯良玉生前的那份心意,已然愧疚不已痛苦万分了,偏偏安玉屑字字都在扎人心。
他像是故意的一般,看见张子悟痛苦,他便觉得痛快。
安玉屑到底有没有心?
慕雨隔着白纱正瞪着他,这眼神即便不看,他也知道她此时愤怒极了。
安玉屑轻声笑了一下:“慕雨,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安玉屑撩开斗笠上的白纱去看她,脸上挂着深深的笑容:“我也是梁王朝的人啊,我的主子六殿下,现而今还在林家的军营之中,正受辱呢,这些事情,我又该找谁诉说,找谁负责呢?”
他说着,朝她走近一步:“自然,是找那些摧毁梁王朝的人说喽。”
夏日午后的树林中,安静的过分。
斑驳的阳光洒落在安玉屑身上,耳边鹧鸪鸟的叫声和蝉鸣声混杂在一起,听得慕雨头脑发昏。
她张嘴想要说话,却忘了要说什么,舌尖轻轻碰到唇边又只能收回。
任何谴责的话都是可笑,任何道歉的话又都无力。
慕雨知道,方才她忘了安玉屑的立场。
她只觉周围的空气和事物都在挤压自己,原来入世面对的事情,并不比修仙轻松。
慕雨盯着安玉屑的双眼,却不敢将自己斗笠上的白纱掀开。
一时间,她有些害怕直视他。
可安玉屑还紧盯着她,不发一言。
他并不打算放过自己,又开口道:“张子悟卖的,可不仅仅只是冯良玉的国家,那也我的。我替冯良玉的亡魂说完了话,还不能说一下自己的话了?暮雨,究竟是你太过于心软呢,还是根本忘了我的身份?”
蝉鸣持续了好一阵子,终于不再和鹧鸪鸟应和。
慕雨眼神躲闪,双脚却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捏住他手上撩起的白纱。
“你额心的红痕没了。”
她看着他光洁的额头认真说着。
安玉屑眼中的嘲讽和脸上笑容逐渐隐去,微微蹙眉。
“就是脸色还是很差。”
安玉屑听着,将眼神转向别处,看向了附近的荒草,没有说话。
慕雨像是在给他道歉,可又不像。
或许,她本身也没有歉意,是他多想。
慕雨将白纱松开,白纱轻飘飘的垂下,遮住了他的面容。
“安玉屑,别想那些前尘往事了,那对你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他听着这些话,眼睛微动:“没有意义?”
慕雨撩开了自己斗笠上的白纱,露出真诚的眼睛:“你是要去京城的,到了京城入了皇宫,定会被皇帝问斩,这是我们都知道的结果,那些前朝之事,与你而言,不过是死前的沉重负担,你精神的枷锁。”
安玉屑听着,估计又是想笑,可笑却没笑出来,又开始剧烈咳嗽。
慕雨抬手想要怕拍他的后背,却挑眉只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他微微佝偻起了身体。
他咳得难受,像是下一刻就要咳出鲜血。
她撇了一下嘴角,想起方才安玉屑和张子悟说话时的声音。
大多时候,他的声音气息沉稳,听起来绝不像是个内伤严重的病人。
兴许,这种咳嗽,真的又是在演戏而已。
她不能太过可怜他。
她已经被他骗过一次了。
于是,一直等安玉屑平静了,慕雨才继续说:“你曾和我说,希望你生命路上最后遇见的人可以过得好,那我也希望你可以死前轻松些。”
安玉屑后背挺直,整个人像是一根竹子一般直立。
他转头看向她,沉声:“那还真是,多谢慕姑娘了。”
慕雨没有吭声,将斗笠上的白纱放下,抓住捆仙绳带着安玉屑朝前走。
两人一路无话,却是很默契的朝镇外走去。
一路沿着村路向东,天边云彩泛出红色的时候,慕雨和安玉屑朝着不远处的酒肆走去。
城镇外面的小酒肆比不得酒楼,草屋简陋,刚一进门就能闻到烈酒的味道。
里面三两客人坐在桌边喝酒吃饭,有的男人甚至打着赤膊。
老板娘端着饭菜和酒壶在桌边转悠,会很热情大方的跟客人说笑。
小酒肆中的客人和老板娘一样,都是随意豪爽的。
慕雨扫了一眼店中环境,寻了一处偏僻的位置坐下,与老板娘要了些饭菜。
安玉屑已沉默着将斗笠摘下放在一边,转眼朝她看了一下:“吃饭还带着这个,不奇怪吗?在这种地方,你应该碰不到林枫的人,可以好好的吃顿饭的。”
慕雨没有说话,将斗笠摘下后深深的看了一眼安玉屑。
安玉屑感受到她的目光,神色中竟透出一丝迷茫。
她想做什么?
他没有问,静静的瞧着慕雨从怀中掏出一个青瓷瓶来。
安玉屑蹙眉,眼中又生出了一丝疑惑:上次帮她穿衣服的时候,并没有见到她身上有这样一个瓷瓶。
这是什么东西?
她又是何时到手的?
慕雨拿着青瓷瓶在眼前端详了片刻,而后将瓷瓶的塞子打开,在手心处倒出了一粒丸药。
她没有看他,只将手伸了过去:“吃了。”
安玉屑蹙眉,盯着慕雨掌心中的丸药,这药丸拇指大小,泛着一些红,气味微甜。
“这是什么?”
慕雨“啧”了一声:“补气调养的药丸,你不是……”
她说到这里,尴尬的咳了一声,而后看着他眨巴两下眼睛,露出几分歉疚:“你不是被我打了一掌吗?虽说可能效果甚微,但也会有点用处,让你好受一点。”
安玉屑没有接过药丸,唇角勾起:“你昨晚上打了我,今天醒来后我们又没分开过,所以,慕姑娘昨天是担忧极了,趁我昏迷时连夜去买了药?”
慕雨拧眉:“当然没有。”
她说得干脆,将手从安玉屑跟前拿开,要将药丸放回青瓷瓶中。
安玉屑狐疑的盯着她,没有说话。
慕雨没再看他:“我在来找你之前,先去找了江天客,是那个时候在路上买的。”
安玉屑放在桌上的手原本舒展,此时手指却蜷了起来。
他面上沉静,眼中淡漠,没有吭声。
慕雨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将药丸放回了青瓷瓶里,继续说着话:“我去找他要回我得捆仙绳。”
她说着,扯了一下绳子。
安玉屑低眉看去,眼前金绳一晃,让人心烦。
“他会轻易将绳子还你?”
一声询问,十分冰冷。
慕雨微愣,怎么感觉安玉屑提起江天客,好像比自己还恨几分?
她认真而又探究的看向安玉屑的双眼。
安玉屑黑眸依然冰冷,像是防备,又像是生气。
她打量着安玉屑,再次眨了眨眼睛,开始动脑子捋清其中关窍。
也对,毕竟江天客是要取他性命的人,他会讨厌江天客实属正常。
慕雨不由轻笑出声:“当然不会了。”
她说完,正欲往下说,可老板娘端着饭菜走了过来。
盘子轻碰桌面,炒鸡蛋和炙羊肉的香气铺面而来。
老板娘热情笑问:“两位要酒吗?”
“不要。”安玉屑厌恶的皱起眉毛,语气中满是不耐。
老板娘不受安玉屑影响,依然笑得热情:“酒都是我自己酿的,香得很,不尝尝吗?”
“我说了不要,听不懂吗?”安玉屑没有回头,依旧紧盯暮雨。
老板娘热情的笑脸僵住,有些困惑的看向慕雨:“你家男人虽生得俊朗,可脾气实在是差,小娘子平日定然要吃许多苦头吧。”
慕雨闻言抬头,连忙摆手。
安玉屑眼中依然透着烦躁,语气却和缓了不少:“我们不要酒,大娘快走吧。”
老板娘倒是不再多说,只是走时白了一眼安玉屑,只道这一男一女瞧着体面,却原来十分小气。
安玉屑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看着暮雨,听着老板娘走开后,缓缓开口询问:“江天客既然不会轻易给你,那你又是怎么从他手中拿回来的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