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白皙纤长的手沾着满手面粉,手心里托着一张碗底大小的圆面皮,反复看了看,才转头问身旁的厨娘:“这样够薄了吗?”
厨娘规规矩矩地立在一旁,恭敬答道:“还不够呢,这面皮要擀得像一张纸般薄,拿起来能透光,这样才算足够薄,不然,面皮太厚吃起来就会不够酥脆。”她在一旁站了已有小半个时辰,不由有些不安道,“这擀面皮是个力气活,让奴婢来擀吧,皇上先歇一歇。”
冯娓钥身上穿着棉布围裙,肩背上系着一条棕色襻膊,将宽袖绑起,露出双臂方便干活,她听厨娘说还不够薄,又拿起擀面杖,不厌其烦地反复擀压起面前那张已被擀压过十数遍的面皮,清声说道:“你就在一旁指导朕做便好。”
厨娘恭顺领命,全程看着冯娓钥手上操作,时不时指点几句。
厨房里散发着花生、芝麻等馅料的淡香,一缕阳光从窗外照入,落在冯娓钥手边的那碟红曲上,厨子和厨工都被遣出去了,只留下一名厨娘做指导,梨龄站在冯娓钥身侧,偶尔帮忙打下手。
约莫半刻过后,冯娓钥再度拿起手边的薄胎瓷小茶杯,倒扣在那张大面皮上,按出一张小小的圆面皮,她拿起来看了看,再问厨娘:“这样够薄了吗?”
厨娘接过来,两面翻看一番,笑着点点头道:“如此厚薄刚好!面皮擀得过薄也不行,太薄了包馅的时候很容易就会穿孔了!”
冯娓钥再用那只杯子按出数十张同样大小的圆面皮,又问厨娘如何裹馅。
“先把两张面皮合起来,捏成一个兜状。”厨娘拿起两张面皮叠在一起,先捏合一半,接而盛了满满一小勺花生芝麻拌白糖馅料放进去,边放边道,“这馅料可不能省,虽然炸起来从外形上看个个都差不离,但馅料若是放得不够,一口咬下去就会给人吃到一个空壳子的感觉。”
厨娘放好馅料,继而捏合起另外半边,然后在面皮边沿熟练地捏一圈漂亮的花边。
冯娓钥默然看着她手上动作,出声问道:“最后捏上花边有何作用?是为了更好看么?”
厨娘回道:“这叫‘锁边’,倘若两片面皮捏合得不够结实,下锅炸的时候就会开裂,锁边主要是为了防止面皮开裂漏馅。”
厨娘做了一个示范之后,又垂手退到一旁,冯娓钥依照厨娘方才所授的步骤,很快便做出了一个小巧可爱的赤圆子。
厨娘在一旁看得惊叹不已,忍不住夸赞道:“皇上当真敏慧!才第一次学做,就能做出外观如此精美的赤圆子!”
厨娘心直口快,说完之后才发觉自己失言了,她这卑微之身,竟然夸起皇上来!她意识到错处后,忙跪下伏首,惶恐道:“皇上恕罪,奴婢一时高兴忘形,僭越了,奴婢该……”
冯娓钥手上动作不停,开口打断厨娘道:“无妨,你起来吧。”
“谢皇上。”厨娘立起身,只见冯娓钥在眨眼功夫又做出了第二个赤圆子。
冯娓钥也不要旁人搭手,花了半个时辰光景,做完了备好的馅料,又问厨娘下一步该做什么。
厨娘教她将红曲和水调匀,再取一根筷子,蘸上红曲水点在一个个圆子上。
厨娘待冯娓钥点完红曲水,便道:“接下来就可以下锅炸了,炸之前得先热油。”
梨龄坐在灶前帮忙烧火,炉中火势旺盛,不一会儿,油面上便腾起袅袅白烟,厨娘经验老到地观察着锅里的火候,适时对冯娓钥道:“皇上,可以放下去了。”
冯娓钥才刚将赤圆子下锅,锅里即刻“啪啦啪啦”作响,不多时,沉底的赤圆子们便相继浮上了油面,比下锅前稍微膨胀些许,圆滚滚地飘荡在油面上。
冯娓钥目光注视着锅里的赤圆子,她担心火候掌握不好,使得半日的忙活前功尽弃,不禁问道:“何时可以出锅?”
厨娘仔细观察着赤圆子的色度,讲解道:“皇上,您看赤圆子由白色变成金黄色就可以出锅了。”
又过了片刻,厨娘见火候差不多,便道:“皇上,这赤圆子可以出锅了。”
冯娓钥用筛勺将赤圆子们尽数捞起,沥干油,盛在灶边,又接着炸第二锅。
待两锅赤圆子尽数炸好,凉了有一刻,冯娓钥便让厨娘先试吃一个,看味道如何。
厨娘吃着,连连点头道:“这味道与奴婢家乡的差不离!”
冯娓钥听她这么说,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她洗净手,解下襻膊和围裙。
外间时值傍晚,落霞绚烂,园中的花木、假山、流水都被镀上了一层昏黄的光,外出觅食的鸟儿喳喳叫着飞回巢,整个荞延园一时宛似世外桃源。
徐商琮与尤挚齐等六人上完巡逻的值,回到骠豹卫的住处,尚在院门外便听到里面一片热闹,只见弟兄们围在厅中的一张方桌边,黄蹇嘴里吃着东西,转身看到他们下值归来,朝他们一招手,声音含糊道:“你们回来得正好,方才何公公给咱们送了好吃的过来!”
尤挚齐当先快步走上前,只见桌上放着两碟子金黄色的圆球,散发出淡淡的油香,颗颗圆球身上都点着一个红点子,他伸手拿起一个来回端详,好奇道:“这是什么点心?”
在场一众骠豹卫大多都没见过这种点心,谢贺知嘴里吃着一个,又伸手拿起一个,边吃边道:“我从来没吃过这样的点心,薄薄一层皮,炸得相当脆口,里面的芝麻和花生又有嚼头,可真好吃!”
其中一名较为年长的骠豹卫一知半解地接口道:“这可不是寻常的点心,这叫赤圆子,是蔟州地方吃食,可不是平常日子的吃食,好像是一个什么节日的吃食?只有到了那个日子才能吃到。”
孔茂晟见他们一个个吃得没有节制,不由叮嘱道:“你们尝尝鲜就行了啊,要留些给还没吃的弟兄们。”他说完,又招呼刚下值回来的几人,“赵七,小覃,珪子,老洪,李碂,你们过来吃啊。”
徐商琮与同值的几人一道走近桌边,探身拿起一颗,耳边一众进食赞叹声,他在周遭喧嚣中,默然注视着手里的赤圆子。
谢贺知见对面的赵七大哥低头看着手上的赤圆子,久久不曾放入嘴,他不禁隔着桌子叫道:“赵七大哥,快尝尝吧,可好吃了!”
徐商琮收回目光,将手中犹带温热的赤圆子放进嘴里,无声吃起来。
谢贺知吃完三颗,忍不住还欲再吃一颗,被身旁的搭档方傅新一把打掉了伸到半途的手:“你管住自己的嘴,秦哥他们还在御前当值,要给他们留些!”
谢贺知只好意犹未尽地收回手。
夕阳沉下西山,天色渐已入暮,内侍们在各处掌起了灯,冯娓钥喝完晚间的药,便遣退了在书房中伺候的内侍和宫女,仅留下梨龄一人。
书桌上放着两只小瓷罐,梨龄半跪在地上托着冯娓钥的手,就着灯光看到她掌心指缝处各起了两三个小水泡,想来是擀面皮时擀压出来的,她小心地翻过背面,又见两只手背上各有一些红印子,应是炸赤圆子时被溅出锅的热油所烫伤,她满是心疼,抬起头望向冯娓钥,征询道:“皇上,不如还是请太医来看一看您的手吧?”
“嘘。”冯娓钥禁止她声张,“不过是几个红印子和几个水泡,无甚大碍,不必惊动太医。”
梨龄只好拿起桌上那个碧色的小瓷罐,从中蘸取些许浅绿药膏,动作轻柔地涂抹在冯娓钥手背的红印子上。
她正在专心致志地上药,寂静的书房中忽听得皇上语气似有几分轻快地说道:“他的生辰要吃赤圆子,这些年来,朕一直都想在他生辰之日,亲手为他做一份赤圆子,但惜宫中被身份所限……今日终于是如愿了。”
梨龄手上的动作一顿,不由想起了当年的场景:
少年手上托着两个赤圆子,对少女说:“蒹弗姑娘,今日是我的生辰,我们这里的习俗与你家乡的习俗有些不一样,我们这里过生辰都要吃赤圆子,寓意圆圆满满,你也尝尝啊。”
“述谨公子,生辰快乐啊!”少女从少年掌心中拿起一颗赤圆子,边吃着,边仰望夜空,随口问他,“你今日过生辰,许愿了吗?”
少年点点头道:“许过了。”
少女闻言,转回视线望向少年,偏着头问他:“你许了什么愿望?”
一向柔顺的少年却拒绝道:“不可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光阴如刀,世事无常,她们终究再也无法知道,当年的徐公子许了什么愿望?
可曾实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