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只是短短两句话,叶承瑾却好像明白了,为何当初他说要找谢青葙时,白芷一句话都不曾说;又为何这几日他找谢青葙屡屡遭拒时,她不仅不肯帮忙,反而还同他闹了别扭。
他看着白芷,然后看向青葙,又问了一遍:“谢大夫,你有办法,是吗?”
谢青葙没有回答。
叶承瑾便又看向白芷,她眼里依旧还淌着泪。他想伸手去拭,可全身僵硬的没有力气,只是颤声道:“阿九,你……”
“……你……你知……知道谢、谢大夫有办法,是、是吗?”
他的话语破碎的不成样子,却依旧期盼着她否认。
只要她说不是,他就信。
白芷看着叶承瑾,眼泪汹涌,却说不出话来。
她不能骗他,可她也不能承认。
叶承瑾失了力,身体不受控制的摇晃,往后踉跄了两步方才站稳,嘴唇张张合合许久,方才问出那么一句:“为、为什么?”
“你知道谢大夫有办法,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我、我……你早就知道……可是……为什么啊?”
叶承瑾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到难看的笑容来,那么受伤失望那么难过绝望,“阿九,我们是夫妻啊。”
为什么?
白芷也想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最后,她还是要做这选择?
“我为何不肯告诉你?”
白芷也笑,笑的撕心裂肺,笑的痛楚绝望,“因为青葙根本没有办法。”
“青葙没有办法,他有的……他有的只是……”她捂着自己的心口,痛到再也说不下去,好半天,她才能说出那后半句话,“他有的只是自己的命啊。”
叶承瑾觉得,他好像没有听明白白芷的话。
可他的心,却正一寸寸的冷下去。
“柏舟,你问我为何不肯告诉你?可我该怎么告诉你?”
白芷仰着头望他,眼中满是煎熬和痛苦,声音轻而破碎,“我该怎么告诉你,公子可以救,公子能活下来,只要……只要用青葙的命去换……”
“公子多重要,公子多尊贵,公子是天下人的公子,能救下公子,不管花多大的代价,都是值得的,对吧?”
她好似是在问叶承瑾,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无论什么样的代价,都值得的,是不是?”
“可是,那是青葙啊。”
“那是青葙啊!”
“柏舟,那是青葙啊!”
她终于失了力气,任自己委顿在地,“我怎么可以舍弃青葙?我又凭什么去舍弃青葙?”
她是那样理智清醒从容温婉的女子,此时此刻,却被痛苦折磨成了这个模样。
叶承瑾心如刀绞。
他终于明白,过去的这些天,白芷心里承受着的,到底是怎样煎熬和痛苦。
他想去扶起她,可才走了一步,就定在了那儿。
他没有资格。
因为,哪怕是谢青葙的性命,为了玉郎,他也希望她舍弃。
所以,叶承瑾抬眼,他看向谢青葙。
他不知道,自己是想在谢青葙身上看到什么反应。
可谢青葙,依旧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一袭蓝衣,清清淡淡的站在那儿,眉眼平静如水。
无论是白芷的煎熬痛苦,还是陈知白的声声哀求,映在他眼里,都激不起半分波澜。
“柏舟,公子的命是命,青葙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
她看着叶承瑾,那么清醒,所以才那么绝望,“我若早告诉了你这些,难道你会肯为了青葙,舍弃公子吗?”
叶承瑾看着她,无法回答。
实话太残忍,也太伤人,他说不出口。
“你不会。”
白芷说,“柏舟,你再爱我,也不会为了我,舍弃公子。”
“如今,你知道了青葙能救公子,你会怎么办?”
“柏舟,你告诉我,你会怎么办?”
她想求一个答案。
“我……”
叶承瑾避开她的眼神,许久才终于能回答,“我……我会用一切手段,请谢大夫出手。”
“手段?”
白芷用手在地上强撑着站起身,笑出了声,“没有用的。”
和白芷的说话声同时响起的,还有知白的声音。
“什么手段都没用的。”
知白便在此时看向叶承瑾,眼里是和白芷如出一辙的绝望,“七哥在这世上,什么都不在乎。”
叶承瑾看向谢青葙,神色晦暗难明。
相识十二年,他依旧看不懂谢青葙。
他一直认为,在谢青葙心中,阿九是不同的。
陈知白却说,谢青葙什么都不在乎。
可他若真的在乎阿九,就不会看着阿九那么难过痛苦而无动于衷。
可他若不在乎阿九,又为何一直陪在她身边,甚至愿意为她舍弃性命?
“为什么?”
叶承瑾终于忍不住再次问出了心中的疑问,“谢大夫,为什么是阿九?”
这个问题,想知道答案的,不只是叶承瑾。
也包括何笑,包括知白,更包括白芷。
“于我而言,”
这样沉寂僵硬的气氛下,谢青葙眉眼疏冷,唇角却带笑,“阿九就是阿九。”
不只是话语,谢青葙的神情,都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他说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叶承瑾不想再纠结这个问题,也不愿看着阿九煎熬,索性看着谢青葙,直接问了出来:“谢大夫,你愿意救玉郎吗?”
如果什么手段都没有用,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那你就不会在乎自己的性命。既然不在乎,那你愿不愿意救玉郎?
“世子,我没有愿不愿意。”
青葙说,“只是,我的性命只有一条,早前许给了阿九,今日便不能答应你。”
叶承瑾听懂了,这话的意思是,阿九若是选择玉郎,谢青葙便愿意舍弃性命。
他看向白芷,终于明白了她这些日子遭受的是怎样的煎熬。
这世间,从来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只有与对方处于同一处境下,才能真正明白对方的痛苦。
现在,要做选择的,不仅是阿九,还有他。
选择玉郎,他将失去阿九;选择阿九,他将看着玉郎死去。
可他既想让玉郎活着,也希望与阿九夫妻和乐。
他们都是他最亲最爱的人,他不想失去任何一个。
“阿九,你说得对。”
叶承瑾恍然开口,“谢大夫不该回来,我也不该知道这些。”
他宁愿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愿陷入如此艰难的抉择。
“今日种种,我们便当做不曾发生过,好不好?”
一直沉默的何笑终于开口,笑的比哭还难看,却仍然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我在临江时,就听说京中的上元夜很是繁华,热闹盛大胜过临江百倍。今夜,我们就好好逛一逛这京中的上元夜,可好?”
青葙说:“我回来,便是与你们一起逛这上元夜的。”
这样的情境下,谁有心情去逛上元夜。
可青葙点了头,知白和白芷便也点了头。
叶承瑾便看着他们四人就此出了门,去逛那京中的上元夜。
除了青葙,剩下三人各怀心事,却都勉强自己笑了出来。
他们都害怕,这会是他们与青葙度过的最后一个上元夜。
可再难过,在青葙与往常一般的平静中,在何笑努力的插科打诨下,在周遭欢声笑语的气氛里,他们好像,也真的笑了出来。
那一夜,好像什么都很顺利。
猜中了灯谜,买到了合心意的花灯,戴着有趣的面具,听到了喜欢的戏,杂耍表演在他们到了才开始。
就连随意在夜市摊上吃的馄饨,好像都格外的好吃。
那一夜,热闹跟在他们身后,欢笑围绕在他们身边,焰火绽放在他们眼前。
回去的时候,已是五更。
本该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白家的院门前,仍然挂着等待的灯笼。
他们将灯笼取下,推门进去的时候,就连门廊处有两个隐隐约约的人影。
烛灯昏黄,一人紫衣玉带,外罩黑色大氅,坐在冰冷的门廊上垂眸看着脚下,身影凄清寥落,是叶承瑾。另一人在廊下的凳子上坐着,布巾束发,腿上还盖了绒毯,却是白芨。
他原本靠在椅背上睡眼迷蒙,这时听到声音,便移开绒毯起了身,笑道:“回来了?”
他很快迎上前,见到走到最后的何笑时愣了一下,却很快招呼道:“何大哥,对不住,我忘记收拾房间了。如今夜深了,就麻烦你先和知白挤一挤,将就一晚,可好?”
“原本便是我的错,没提前打招呼。”
何笑也笑,“白芨,平日里知白嫌弃我毛病多,不肯与我同睡一屋。今日可是托你的福,我才有幸能和知白挤一挤,怎能算是将就呢?”
白芨便看向知白:“知白,我有几句话要同阿姐说,你带何大哥先去休息吧。”
知白看了青葙一眼,没说话,被何笑拉扯着走了。
白芨这才看向白芷,问道:“阿姐,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
白芷把买到的花灯拿给他看,“阿弟,你看,这是我买的花灯,好看吗?”
白芨接过花灯,先认真看了一看。
那花灯做工尚算精致,式样却简单到普通,灯面上的字画也很一般,唯一能称得上特别的,或许只有那灯面上的落款。
那是一朵青色的梅花,梅花五瓣,瓣瓣皆是叶形。
“这花灯原本普通,可加上这朵特别的梅花,就很好看。”
他笑着回答,然后重新问了一遍,“阿姐,你和姐夫不对劲,是发生了什么事?”
“真的没事。”
白芷笑着摇头,再次转移话题,“阿弟,很晚了,我们该睡了。”
“你和姐夫之间,若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回来的时候,姐夫就该过来对你嘘寒问暖了,你也不会放任姐夫在廊下坐那么久却不问一句。”
白芨凝视着她的眼睛,神色认真,“姐,姐夫不肯告诉我,你也不肯告诉我吗?”
“我和你姐夫之间,是发生了一些事。”
白芷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但只是一些小事,过几天就好了。今天很晚了,我们都先休息吧。”
“我在廊下,陪姐夫坐了两个时辰。”
白芨说,“姐,我知道你们之间发生的,不是小事。”
“是因为谢大夫吧?”他看向一旁长身玉立拿着灯笼不言不语的谢青葙,“姐夫找了谢大夫几日,今日他回来,你们便成了这样。”
白芷垂着头,依旧矢口否认:“不是,你别多想。”
她说着话就往里走,“阿弟,很晚了,我去休息了。”
白芨叹了一口气:“姐,你不肯说,我只有问谢大夫。”
“你知道,谢大夫不会说谎。”
白芷慌了:“阿弟,你别问。”她的眼睛里含着祈求,“让我来处理,好吗?”
她不愿再有其他人一起承受这痛苦的煎熬,尤其不愿这个其他人,会是白芨。
她脸上的痛苦显而易见。
白芨心软了,不愿再逼她,沉默了一阵,忽然回头,看向廊下的叶承瑾:“姐夫,你说呢?”
叶承瑾抬头,恰好撞上白芷的眼睛,眼里是一模一样的挣扎和痛苦。
“白芨,我和你、你姐能处理好。”
不过几个时辰,他的声音就像是被沙砾磨过喉咙,嘶哑粗糙了许多。
“好,我不问。”
白芨退后两步,然后转向一直没有说话的谢青葙,“谢大夫,你呢?”他凝视着对方那双永远平静如湖水的眼睛,“你也认为,我不该知道吗?”
“不是你该不该知道。”
青葙仍是那副眉眼疏冷的模样,“是你想不想知道。”
“我知道了。”
白芨不再继续追问,只是看向白芷和叶承瑾,“阿姐,姐夫,很晚了,我回去休息了。”
说完这句,他便转身回房。
白芷怔怔的看着他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时,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青葙业已不见人影,他原本提着的灯笼却到了自己手上。
白芷原本也准备回房,可经过门廊的时候,看着叶承瑾凄清的身影,她还是在一旁的凳子处坐了下来。
也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天光终于破晓,白芷才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柏舟,你选好了吗?”
直到这时,她才发觉,更深露重,自己的身体已经冷的打了颤。她抓紧手上的绒毯,等一个早已清楚的回答。
“阿九。”
叶承瑾回答她的,却是一个同样的问题,“你选好了吗?”
“我知道,”
白芷用绒毯将自己裹得紧了些,好似这样就能驱散些心里的寒意,“你选的是公子。”
她的语气那么平静笃定,既没有怨忿,也没有失望。
叶承瑾无从反驳,以至于更加的愧疚痛苦。而在这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却带上了些许怨忿和失望。
“而你选了谢大夫。”
他们互相凝望,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相似的自己。
他们再相爱,可终究还是互相放弃了对方。
“柏舟。”
白芷抬头,终于说出了一直萦绕在心却舍不得说出口的那句话,“我们和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