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荒马乱了几日,姜少东家一行都在客店窝着。整座客店没一个人敢冒失出门。
直到今儿。守备府公人领着一队军差到客店里里外外、对所有住店行客俱严查了一番,没见着大碍……店中众人才舒一口气。
一个个的,也才敢出门透气。
“少东家!你看!”
远远的,李鱼望见有两人打街头过来,“我瞧着一个像是陈先生。”
“当真!当真是陈先生!”待二人行得越近,李鱼看得越真切。
姜少东家乍望见陈元,忽有一股子酸涩自心下直冲鼻头,他有些激动地迎上前。从陈元驿递几件没由来的冬衣、被乌兵抓走至今,已经大半个月过去。他到处走问、打听,并使了大把银子,也没问出陈元下落。
都是一道从临风府出来,是他姜家请用的先生,他姜离瞧得上眼、愿引作知己之人,没道理让他把个人给丢了,缺人少马、灰头土脸的回去。莫说此行大败,拿不回家中生意话事权,便是陈家老伯和徐家蕙娘处,他就没法交代。
“季先!”
“少东家。”
“你可让我担心——”姜离迎上陈元,打量他眼可见地消瘦,精神也不大好,其内心之动容难以言诉。想必,被乌兵抓走后,吃了大苦,“这位是?”见有军差在侧,姜离忙压下一腔子担心话,支起十二分精神头,应付官家人。
他心下早有计较,兹要是花银子能了之事,他都能替季先消了。
姜离略瞧了那军差几眼,等着他下文。
钱奇也好生打量过姜离,而后爽朗一笑,“姜少东家当真认不出我来?”
“你是——”姜离有些不可置信,“你是钱——”
“钱宏良!”钱奇干脆替他接了话,“走走走,屋里坐去,这里不是叙话之地。”他钱家与天香楼姜家同是临风府有头有脸人家,二人再不熟稔,过去也打过照面。
钱奇把陈元借驿递冬衣到平临关传递消息以及被乌兵关押之事,捡着要紧的,三两句,话给了姜离知道。姜离也识趣,对于此一事关键……季先怎么就能、凭借区区冬衣给平临关那头传消息之惑,于此不解之惑,他半字没追问。
三人围炉而坐。天南地北、畅畅快快话了一通。只是,顶头滔滔不绝的是钱奇,姜离多是赶在恰当时候接上几句。陈元么,他身子还未大好,双目也只浅浅适应白日光线,稍用得久些,仍会感到细细刺疼……便只在一旁作陪,鲜少出声。
待茶过三巡。姜离极有眼色地寻了借口离开,让出屋子,以便二人叙些他不便在场的要紧话。
“季先……”钱奇的确有一肚子要紧话想说,可话到喉间又似不知从何提起,“大将军他真是……”
“军务繁忙么。我明白,你这一路都重复八百遍了。”
“有那么多?”
“当然。”
钱奇喝着茶,“你既明白,那你——”他故作一声咳嗽,“不能稍等等。”
“等什么?”陈元浅啜过几口,便双手拢握住茶盏取暖。在乌人暗牢中那段暗无天日,每每濒临渴死、饿死才能得到一碗汤水,见到一点烛光,还有那一寸寸透进骨头的寒……这些全造就成,于今时眼下,凡能靠近炉火、凡可在掌中握些暖手物什,便可叫他心安。
“这不明知故问么。”
陈元浅笑,岔开话题,“依你看,或者有没有消息,这里还得等多少日子,才能放开管制,许行人客商们出城。”
“哎。”钱奇叹息。
“快别故作深沉,问你要紧事。”
“成成成,我回去就替你打听。”钱奇拿出提了一路的药匣子,“你说,咱俩好不易见着一次,急着走做什么,真拿你没法子。多在守备府住些日子,是能吃了你。”
他把药匣递给陈元,“里头是秦大夫给你做的药丸,调理你身子之用。他让我叮嘱你,说‘这是他连夜赶作出来的,所费功夫不消提,叫你一定好生吃药,别白费他一番心。’”
陈元轻颔首,接过药匣收好,“你多多替我谢他。”他觉着,他那块沉藏心底多年的坚石,似乎,被什么消融去了一块尖角。
“那我走了。”钱奇起身出门。
“宏良——”
陈元跟着送出门外,“我送送你。”
“不用……你身子还未好全,瞧着外头又起了雪,别再添风寒。……回屋里窝着去,咱俩谁跟谁。”
“我是不是……让你难做。”
听得这句,钱奇回身,“胡说什么。公归公,私归私,你们……”一下提起梁呈章,钱奇讪讪一笑,“大将军不是那样之人。”
“真的。”怕他不信,钱奇又道。
“嗯。”
“快回屋去,我真得回营了。”走出几步,钱奇再次扭回头,“季先,你回去若……若见着我爹娘,便告诉他们,我很好,很得大将军看重,定能光耀门……”
“算了……”
“我会的。”
“不提这个。”当初一意投军,便是背离了他爹娘所愿,想来,他在军中如意与否,也非他爹娘所盼所喜。
钱奇只道:“……若有子通消息,你来信告我一声,我给常州去过信,但迟没见回,他许是另去了别处未可知。……还有,可定要封好那坛宴阳春,待哪日我们三个再聚,才能开去封泥。你不能偷着喝了!”
“你……保重。”话罢,钱奇转身下楼,快步走出客店,迎着外头风雪,在陈元视线中快速、淡淡地消离了。
“放心”二字,久久卡在陈元喉咙发不出去,但随着钱奇离开,因这二字塞堵在喉间的气团,终是一点点消散。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
“曦光轩窗里,彤霞上云头,清清曜曜穿九州,索索萧萧秋。……高鹏楼、复饮酒,独少常州故人,今又作离愁。……此去何相聚,寄托波上舟!”
……
高鹏楼一别,犹在眼前。
但已是秋去冬来。
陈元回到屋里,轻合上房门。他觉着,他身子忽感到一阵拖不动的疲乏,很想沉沉地、安稳地躺一趟。
常州故人遥不知,今复离愁,聚何日?
急风簌雪吹不尽,月伴卿卿,两地思。
梦中。子通、宏良,他和蕙娘以及顾家大小姐……他们俱都还在临风府,聚在高鹏楼。大家说说笑笑好不热闹。但一转眼又人走楼空,似如今日般,打从守备府回来,只剩着宏良一人,一路与他话个不停,其所言所谈无非替梁呈章说着好话,诸如……他昏睡时,梁呈章整夜守着他,昨日来时,却不遇巧,恰在他喝药小憩之后。
宏良一遍遍的,不厌其烦。
但这些,对陈元而言,倒不那么紧要。自从梁呈章救过蕙娘,他与他之间,已没有大恨深仇。尤其经此一劫,他哪能还不懂……世上万般事,‘时’之一字,爱恨悲欢,无不消弭。
只是或早或迟、或快或慢罢了。
各人心怀看重、在乎之事之人,能存着一颗真心,去爱、去珍重之,孜孜而往,已经是人生大快事,不枉人生一回了。
或也如秦大夫那句,‘缘缘缘,谁能说得清呢!’
陈元这一觉睡得极安稳。等他起身、梳洗穿戴规整,都到了次日晌间时分。
外头,姜少东家正和谁说着话。听音色,有些熟悉。
他打开房门。
“出来了。”姜离应声侧望,停止了正交谈的话头,对一个官中人做着“请”。
“将军进屋说话吧。”姜离赶忙吩咐李鱼,让泡了两盏上好热茶到陈元房中,而后借着清点货物、车马的由头,当着官中来人的面,迅速溜了。
“崀山芽尖,试试?”
来人是梁砚。陈元亲自端了茶递给他。
“不敢当。二公子别折煞了我。”梁砚扯出,面对陈元时那份一贯的笑容。
“坐。”陈元招呼梁砚围炉坐下。他对着梁砚,虽不及直面梁呈章那般无所适从,但到底算不得熟稔,不太自在。
“不了。”梁砚言简意赅,“二公子……听钱宏良提,你们商队想尽快出城回临风府?……这是大将军亲自签发的官文。出城时,交给城门卫,即能放行。”
“倒不必因我——”
“瞧你说的,多生分似的。”
说着,梁砚顿了顿,“其实……不瞒你说,肃冲关这次,在六百里加急送达世子爷手里,呈陛下得知后,那是龙颜震怒。这北疆边防大务素来是世子总督,能叫一伙南乌人不声不响夺占了肃冲,世子他……自难辞其咎。”
“这事虽没在大殿公议,朝野上下所知也甚少,但世子他……仍在陛下面前,立下了军令状。倘若放走一个乌人,失了一寸城池,不必陛下问罪,他自乘槛入京,引项待斩。”
陈元听得心惊。
梁砚又道:“本来、世子原也要来送……因为军务着实忙了些,就只我一人来了。二公子,您见——”
一句‘见谅’还未说完,梁砚却见陈元把出城官文给推了回来,只听他道:“我这里不急。等着城门几时放行,我们几时走不迟。原本规矩就如此,姜少东家那里,当无他话。”
梁砚按住那张官文,坚持将官文留在了矮桌上,“您别担心。被胡寇夺占的北疆七城都收复了,区区些南乌人,不足为虑。若非肃冲守备为家人性命降敌,里应外合,让乌胡早年伏下的暗桩钻了空子……凭肃冲关防,在不添兵卒之情形下,由着他外头打来,不说固若金汤,也绝非些许南乌人就能破的。”
“且若非二公子你——”
梁砚笑了笑,坦然道:“若非得知二公子身陷肃冲,唯恐你有性命之忧,这些乌人倒只够我等料理的,够不着大将军挂帅坐镇。”
梁砚言下之意很清楚,梁呈章挂帅肃冲,俱是因一个陈元、因挂心他陈元。
梁砚点到为止,“二公子。这些话,若世子爷在此,我是不敢胡言的。你万莫误解了他。”
“……告辞。”
“不送了。”陈元反应迟了半拍,待他起身相送时,梁砚已跨门出去。他怔怔地,看着矮桌上那张官文久久失神。
“季先?”没多时候,就在梁砚离开的后脚,姜离拿着一张文书并一叠银票进来,“你瞧,那位将军留下的。说是咱们商队有功,为着肃冲安危冒死传递消息,大义大节。一片为国之心可表可鉴,特赏银三千,以示嘉奖。这……该是予你的。”
陈元迟疑地抬眸,朝那文书扫了扫,“少东家,上面写得明白,是商队有功。”
“这是哪儿话,”姜离道,“咱们一行里,究竟谁冒死传递消息的,谁人不知?”
“我不管,谁收下的,谁拿着。不关我事。”
“真不要?”姜离‘啧’一声,“你这是叫我难做。瞧你,为难我作什么?人家是官家将军,你生死不顾立下大功,官家嘉奖于你也应当应份,官府既有这等意思,又岂是我能拒绝。”
“……再者,你说,那位将军一大早就来的,为了不搅扰你,足足等过两个时辰。如此之下,我能不接、敢不接?不接就是藐视朝廷。”
“你说什么?”陈元惊愣半晌,梁砚竟是一早过来的,“你怎就不叫醒我!”
姜离无辜道:“他不让,谁敢。”
“那也——”
“也什么?”
被姜离在气势上反将一军,陈元弱下阵势,“真不能退了?”
“不能。”
说完,姜离推了推桌上银票,就要走为上策。
“少东家!”陈元忙拉住他,“嘉奖文书上写得明白,是咱们一行有功。您是少东家,若不能退,您就做个主,待回去后分与大家。”
“这不成。”
不等姜离说出甚子丑寅卯,陈元立把那张出城官文放在姜离手上,“这样可成?”
“季先,你——”姜离有些哑然。当下这般节骨眼,城里严查尚紧,尽快出城之想不亚于痴人说梦,而他陈季先,竟拿到了出城官文。
“好。”
姜离无法拒绝。此行久滞肃冲城,是他来时绝未想到的。再于此地待下去,他耗不起。
*
出城那日难得风雪稍住。因手上有梁呈章亲签的官文,一路上自也畅通无阻。
姜离考虑到陈元身体,知他在乌人手里受过大罪,身子尚未复原,久于长途跋涉,便会吃不消。故而他安排了一辆马车,邀了陈元伴他同坐车内,且吩咐了众人,兹要有歇处、不用赶着投宿的路程,尽可慢些,不妨事。
在肃冲城许多日都过来了,眼下回去,不差那一二日。
众人都得了那份官府嘉奖,兜中有了银子,自也高兴,无不听着少东家安排,紧着陈元身体来。
雪路上,一行人虽行得缓些,却走得十分稳当。
姜离撩开车窗上的青布帘,瞧外头日已到中天,便招近李鱼,道:“趁这个地方平坦,便叫大伙停了,吃些干粮,稍歇歇再接着走。”
“得嘞!”李鱼应道。
随着李鱼一声喊,一行便停下来了。
姜离递了些干粮和水给陈元,“该饿了吧,垫垫饥。”
陈元正要接过,却见并着食水一道的,还有一袋银子。
姜离笑道:“愣什么,本来就是你陈先生一人之功劳,眼下大伙儿都得了,都沾了你陈先生的光,你若再推辞,余下的我可就不管了。”
“我只兑了一千现银,分与了大伙每人五十,这还剩下一百五十两,你先收着。手边有些银钱总是好的,待咱们路过些县镇,见着好的,也好买些回去。等见了徐家蕙娘,也不至于两手空空。你说呢?”
陈元到底是接过了银子。
他在垫上五脏庙之前,打开药匣,先咽了几粒秦大夫制的药丸。
“干饼有些硬,你少吃些,等到宿地儿,我再找人给弄些养益脾胃的。”
陈元笑着取出二十两银子,“哪里就弱不禁风了,倒叫你堂堂少东家时时挂顾我。给,先头支借的。”
“你呀你,真不知,让人说你什么好。连同我在内,都一道沾了你光,得过了那份赏银,你还……”
“一事归一事。”
“成。”为免他再谈论这事,姜离忙收下了银子。他自认他是掏了心窝对季先的,可季先事事与他算得清楚的劲儿,直叫他心头堵得慌。
观他略恼,陈元反而和融的笑了笑,“劳少东家操心了,您快别同我这个小伙计,一般见识。”
耳听陈元这声揶揄,姜离也笑了,心头上那点子气,霎时飘散,“还好,算说了句像样话。”
“余下两千两,便等回到临风在——”
“嗯。等回去再说吧。”见他总绕不过那份银子,陈元连忙打住。非是他因着与梁呈章之间如何,才矫情推辞,不愿受用,实是他受之有愧。
梁砚之言虽不能尽信,尤其在朝廷与地方牵扯上,但梁呈章是早得了六百里加急,昼夜疾驰,从京中返回平临关坐镇这事,却实实在在。
依了梁砚之说,若无他传消息出去,无他在,倒不必劳梁呈章亲临肃冲,这反添了梁呈章忧挂。
如此,他又拿甚去言服自己,心安理得地,接纳那份官府赏银。
此也是他,不愿多和姜少东家谈及那份银子之因由。
“少东家、少东家!”正在这时,车内二人忽听李鱼急唤,“你快出来,后面有、有一队军差追来了!”
“什么?!”
姜离大惊,忙打开车门,跳下车。
他朝车队后头疾行数步,只见的确追来了一队军爷,且在他车队后几丈远处勒停下了。
白晃晃日光投射在积雪上,把那一队精兵武将映得、宛如战神之军一般,凛凛威武。
两队人马相距实在不远,俱能使对方互相瞧清面容。
姜离不认得任何肃冲之将官。唯一得见过、有过一面之会的梁砚,细望过后,也未见在其内。
他心下忐忑,正要上前询问,却感到有人抓住了他手臂。
“季先?你出来作什么!”姜离既担心军爷们为难,或那张出城官文出了甚差错,怕难以应付,又不忍陈元露在雪风中,以致有个好歹,再使他添病,“快回马车上去。”
“别担心,不妨事。”姜离不认得军伍中那当先之人,陈元却认得。那是梁呈章。威震胡寇、总督北疆诸州军务、官拜一品的威北大将军。
而被梁呈章展开、正教雪风吹掣的虎啸旗,也乃大将军亲军战旗。
陈元从未想过,在守备府那夜之后,他还会与梁呈章这般一见。
那夜因胃中痉挛,他神志不清。但当下,他无比清明。
“当先之人是大将军。”陈元对姜离道。
“哪个大将军?”姜离下意识一句,而后立刻反应过来,脸上惊诧压都压不住,“你是说,那位……!”小住过他们临风府,他陈季先还因其进了边军断事司,得幸他明断,方才留得一条命的——大将军?!
陈元颔首。官拜一品之大将军,朝中除此一位,也无二人。
梁呈章没有上前,也未命人请陈元过去,甚至都不曾一言,只朝陈元展露了一抹淡笑,而后命人将那只虎啸旗送到陈元手中,便调马而回。
犹如他来时匆匆。
陈元耳畔边,久久回响着送旗人那声:“此旗竖起,可保君一路平安!”
可保君一路平安……
陈元猛地抬眸,视线追逐着那军伍远去,远眺着天尽头的山川雪茫,不仅叹然,究竟,究竟……在这无归他乡,教他陈季先多了一份真正释然,也多了一份难理的牵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