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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心灵和自由

    女婴降生后,被裹在襁褓中,等待第一顿奶水的回应,而哺乳之人尚在犹豫。
    “她将命途多舛,你是否要以母亲的身份将她领至黎明?你是否要以父亲的身份带她熬过黑夜?”
    大长老带一眼沉重的阅历,把额间的皱褶摊开说话,语重心长地告诫新生儿的父母。
    我们的科技暂且不能豪赌天命,所以孩子的生育可被由衷期待,但我们的经验可以预测未来,虽路途遥远,然起始点的那段路却可点点描绘,所以能决定孩子的生命要被如何塑造。
    这无疑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由于祭司之子的身份,我得以随从父亲见证这个刹那,而我的母亲则同其他闲人一起被劝出门外等候。草帘木墙外的世界一时间多了许多私语。
    我在角落倚墙而立,听得格外真切:
    “今晚上大长老又要亲手把……埋葬吗?”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没办法,已经有前车之鉴了,瘦弱的男孩尚且不可能适应存活,何况女孩?”
    那些言语中潜藏着对未来的忧惧,我们的生命已被野兽和天然的灾厄塑造,但守夜的战士仍手持火把,他们身旁是磨尖的石尖头长枪。
    不多时,那对父母流下眼泪,最后凝视他们新生的婴孩,放弃了抚育的责权,将孩子交还大长老手上:“请为她进行仪式吧,神明的信使,让她去往她该去的地方。”
    父亲稳稳交接,神色不变,在得到大长老的应允后,把孩子抱出屋外,一直往着部落的领地边缘走,往南走。我们在四名战士的陪同下,到达【雅棘牙森林】深处,几大部落重叠的领地交界线上。
    经年狩猎,夏末秋初的这儿已经少见猛禽,更多是些食草动物,但狼、狐狸、毒蛇等等危险的活物还是有的。除开动物之外,还有危险的人,人类是一种杂食性动物,我们并不排斥吞噬同类,在缺乏食物的时候。
    他把襁褓里的孩子,放在用以点燃篝火的木架上,架子四周分别有四个被草藤兽骨卷绕拉高的【垛子桩】。当婴孩入阵时,四名战士分别持火把点燃四个桩子。
    当草木生烟,当火光熠熠时,各部落远望侦察敌手的战士将能看见她,继而通知族中德高望重之人作出决定,决定如何处理另一部族的弃婴。
    当草木被燃烧殆尽,兽骨化渣粉碎之时,令野兽忌惮的气息化作飞烟消散,它们将会看见她,进而决定她的命运,是否给予她死亡。
    总而言之,踏夜的勇士将收获她。
    正如祖祖辈辈的教训一般。
    “父亲,神明会眷顾她吗?”
    回去的路上,我拉住父亲的手往前走,一路犹豫,一路复习。作为祭司,我们深知一些神明的品性,那是无法倚靠的傲慢,而另一些神明,我们总在向它们祈祷。
    男人进风沙哑的口喉熬过了长时间的吟唱,精简履行自己的责任:“会。”
    “难道死亡也是一种眷顾吗?”
    “是。”
    “可我们失去了她。”
    “我们给予了她。”
    ……
    我甚至能嗅见凛风中狼毫揩过树干留下的标记,神明似乎已然到来,而我们将要走出森林。
    略一停顿,男孩转身回望林中被树影割裂细碎的火苗,于风中轻扯他父亲的手,招来其人目光:“阿那,我听见了神明的召唤。”
    “是成长的时候了。”
    他松开我手的瞬间,我飞奔入林,一手高举火把,一手将腰间的虎骨刀利落拔出。
    狂风为我呼啸,山月为我高照!我于白草上高高跃过被鬣狗惊慌丢弃的碎骨。它的族群曾被我们屠戮殆尽,就在这片林中。
    骨环伴风轻敲面上颧骨,早先被描画于左右颊的,混杂了骨粉的灵血在夜光下莹耀点点。
    与汗相间,他急制起跃而冲,手持骨刀,将挡在身前,急切扑向婴孩的老狼,一刀正断脊骨斜穿左后腰。钩骨如刀切之有锋,从缝出,血溅白刃,白地皆红,时血丝丝缕缕地喘出热气。
    没有丝毫犹豫,他紧握时机而动,趁老狼坠地挣扎反击时,一脚踩断老狼左后肢,后压制其上,朝大敞的血口,猛地一刀刺下,直穿喉头入脑。
    其刃尖稍弯,出而伶俐,钩挑神经,锁断筋肉,极其恶毒,太过残忍。
    “愿神明庇佑你前往极乐之地,我敬爱的同胞。”
    他将狼血尽数还至其身,而后收刀入鞘,朴灰的衣裳开出点点红梅,婴孩的啼哭颂其不屈。凛风仍在继续,鲜血的芳甜满载饱腹的诱惑,将谁的一切给予大地。
    一刻不停,他跑出森林,在老狼的庇护下回到安全区。临别之际,他最后注视林中细碎的火苗,抱女婴一同,微微弯腰,伏首而悼:“谢谢。”
    父亲和四名战士并没有留在原地等待他的回归,早早各回各岗,继续自己手上的事务,直到他再次回归。
    部族的大门不为其留,他灵巧翻过栅墙,尽展修行之刻苦,使墙下这一头的母亲心感宽慰。
    “你回来了。”
    “阿那,我该怎么做?”
    襁褓中的婴孩依靠他的暴力得救性命,而现在她得依靠她的温柔。
    只见母亲从腰间皮囊中拿出水袋,袋中装有少量淳白的奶。她小心喂养她,不使一滴奶水浪费。吃过后,她安睡了,丝毫不察才发生的一切。
    “你看,她已经睡着了。”
    母亲把婴孩交还我手,将我手上的火把拿走,放回原处,才与我同行,回到部族众人当中去。
    没有狩猎成功时的夹道欢迎,也没有目见死亡的痛哭流涕,所有人都被大长老按在自家屋中,不许随便出入,直到新的仪式启动,直到我被赋予新的身份,才能重新与我碰面。
    “母亲,仪式之后,我还会是你们的儿子吗?”
    “当然,直到我们中的一部分永远死去。”
    踏夜的勇士听从了神明的召唤,而长大的不仅是健壮的体魄,还有澎湃的精神,这是一股全新的,需要被加以定义,继而容纳于族群中的意志。
    集体的更新换代便是源自此时此刻。
    我们路过产妇的房间时,孩子的生身父亲默默打开了一条门缝,朝我露出一抹宽容的笑。
    我无暇停留,亦不能点头示意与他相认,只能微微抬头,注目一瞬,深沉应话。母亲从旁安慰道:“你准备好了吗?你决定好了吗?我的孩子。”
    “不知道,不过,她已经帮我做出了选择。所以我不会后悔,如此神明将眷顾我。”
    我们来到族长的房屋,族长即是大长老,他将连同另外五位长老,还有族长的三位祭司共同完成今天的仪式——成人礼。
    野兽之鲜血印证我独自生存的能力,是它们给予我顽强生长的力量;狂风之凛冽印证我独自前行的能力,是它们给予我克服困难的勇气。
    黑夜之久远印证我辩识事物的能力,是它们给予我相信自己的信念;躯体之强健印证我修行本领的能力,是它们给予我解决问题的魄力。
    今夜,因责任之感召而成神为人。
    仪式将赋予我成为怀中女婴之神明的权利,以及责任,同时也将剥夺我享受被神明呵护的机会。它将保证公平交易的运行,使生命契约代际成立,由再老一点的眼睛做见证,由彼此的眼睛作承载。
    “你准备好了吗?你决定好了吗?”
    就像母亲说的,族长向被祭司呈三角包围的我发问,一样又一样寄住神明气力的“神器”被高高举起——玻璃镜、书本、蛇图腾。
    遗落的旧文明被我们捡起并缓慢拼凑着,再度往前发展,原来的猫头鹰图腾被蛇取代。我们的祖先不再从天而降,而是长于大地……
    “阿那,我将用余生守护她,直至她受到神明的召唤,松开我的手。”
    他发梢垂坠肩布血点之上,骨环有狂风蘸画的血刺。我朝大长老弯腰,向见证者半跪左膝,为我的神明低下头颅,感谢老狼和阿那的给予。
    父亲高举书本,半空画圆,而后缓缓坐下,盘腿,将空白的书簿于我眼前打开:“这是【掠夺】,招致【空白】。”
    左边持杖祭司顺序坐落,她手上鲜活的蛇从神杖爬下,沿着由灵血抄录的经文一路舔舐,一路走来,所过之处,时而血色模糊,时而干净光洁:“这是【净化】,招致【混沌】。”
    经文的终点在我,按照仪式,蛇君咬破我的指尖,我们以血缔造初生的契约。三角所固之地是为大人之子宫,誓成而长,从此将创造又一新生命。
    最后是手持玻璃镜的祭司,光滑映火的圆镜脱下遮罩全身的羊绒衫,镜面映射头顶大长老高举的火把,其中些微光芒折射,格外晃眼。
    蛇君因此受刺激咬破我的右手。
    “这是【轮回】,招致【生死】。”
    伴随最后的祭司完话,蛇君在笛声的召唤下爬回神杖之上,我眼前空白的书簿被合上,圆镜再度穿上被脱下的羊绒衫。
    而后持镜的祭司率先站起,再到父亲,最后是持杖的祭司。待到他们退出无形的三角祭阵后,大长老将火把从右到左传递。
    我瞥见地板上昏红的火光在快速跃动,一圈过后,又是一圈,这一圈的次序是从左到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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