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人不发话,末九便也只能一直赶着车。
眼前的人不发话,邵韵时便也只能看着他。
分明是最勾人心弦的建议,倪培卿却觉苦涩。
那双追着自己的秋水里,没有缱绻,没有期许,有的,只是直白的阐述。
邵韵时直觉他神色不对,复又开口:“不过你放心,三年,三年之内,一切总有定数。”
“然后呢?”这次,倪培卿终于开口。
“然后?”
“三年,待所有都尘埃落定,”他看着她,“然后你我如何?”
“山高水远,各自珍重,你我所有,也终是有了交待。”邵韵时说着,只觉得他问了个废话,“我自会请父皇允我们和离,断不会叫你吃亏。”
“……那你呢?”
倪培卿今日的问题委实有点多,也实在婆婆妈妈了些,邵韵时不耐地看他:“我如何?”
“公主不觉得吃亏吗?”
问题出口的瞬间,倪培卿才意识到,有些话,不问,是挠人的蛊虫,问了,又显残忍,便就是这等待的时间,都是煎熬。
不过,这煎熬短暂,倒是体贴。
邵韵时:“你我都死过一次的人了,这情爱之事,大抵都是没什么念想的吧?从我回来,就没想过要与谁共白头,这个事情太虚幻缥缈了,和大桓比起来,不值一提。当然,倘若是我往后真的动了心,那也无妨,再去追便是。只要我一日是大桓的公主,就一日不必担心嫁不了人。所以,有没有驸马,是不是曾和离,都不重要。何来吃亏?”
是有道理的,倪培卿想,这般自信的公主,已经消失很久了。
邵韵时说完,便去观察他神色:“你还有什么顾忌吗?”
“没有。”
“那你是心中有人,不愿意?”
对面这次看过来的目光却是没有了犹疑,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倪培卿道:“公主的建议很好。”
“你同意了?”
“依公主所言,三年为期。”倪培卿,“也请公主给倪某三年的信任。”
“……”邵韵时心虚了一瞬,笑了,“自然。”
她仿佛是瞧见他也笑了一下,转瞬即逝。
“末九,回京。”男人叩了叩车壁。
“吁——”马车急刹车,重又往回奔去。
回去一路平稳,邵韵时也终于开始思考如何与父皇说这件事情。
毕竟对于她选婿一事,父皇原最不赞同的便是眼下这位了。
她托着下巴思索,偶尔瞟一眼对面假寐的人,这般狭窄的马车里,若是不想对话,也不想相顾无言,装睡确实是个好方法。
还是少年模样的男人腰间系着佩玉,正是她给的那块。探春宴的女眷们讨论起他,多少是带着些少女怀春的悸动,只是碍于她是公主,不敢摆在明面上讨论。
也是,惊才绝艳的俊秀少年郎,到哪里不是一道风景。
只不过——倪培卿这种人,究竟会对哪样的女子上心呢?
前世里,她曾一度以为他喜欢的是四水,好像也只有那般女子,曾与他比肩而立。
可如今看来,竟是瞧不出二人半分干系,偏非要讲,还不如相信三皇兄与四水才是眉目传情的那一对。
其实,关于倪培卿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她做女帝的时候,也不是没试探过。
毕竟月月往他府里送去美人的人,就是她。
可直到宫变,也没有一个美人爬上过他的床榻。
更莫要说能为她探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
甚至于,她也不是没动过往相府送男子的心思,只不过那一回,送去的人连府门都没进得去便被打了出去。
普天之下,也只有他倪培卿敢直接把女帝送的人打出去了,半分面子也不给。
目光辗转而上,竟是不自觉落到了他的唇上。
那一夜的酒香似是掀了记忆的闸门扑面而来。
她忽然记起那个染血的吻,还有自己酒意上头后中蛊般的呢喃:“除非你不做右相,来服侍我。”
那酒中的药究竟何等地烈,竟叫她会对着倪培卿说出这般话来。
不仅说了,还身体力行地去做了。
从一遍一遍的舔舐到越演越烈的放肆。
似梦似幻,她拽着他沉沦,报复地想要拉下高高在上的男人,想看他那不染浊尘的玉颜松动,想看他无法自控的沉吟。
她不想放过他,当然,那一日,他也不曾放过她。
清醒后的女帝是崩溃的,这崩溃漫天卷地地袭来,叫她险些要杀了自己。
荒唐。
便就是见色起意,又怎么能是倪培卿?
她疯狂地砸了所有的东西,赤脚梭破的疼痛和着血,叫她才慢慢冷静。
她找到了那打碎的酒坛,终于在确定那一味致幻的毒后放过了自己。
原来,是毒啊。
还好,是中毒。
而此时,邵韵时就这么瞧着对面的那张脸,终于不得不承认,如果他们只是寻常儿女,恐怕见色起意才是正解。
长睫忽闪,邵韵时托腮的手指一顿,而后,对上一双悠悠睁开的眼眸。
四目相对,谁也没有退避。
“公主看什么?”
“看你。”
“看出了什么?”
“我在想,或许问父皇要你这样一个驸马,也没那么难。”
“哦?”
“毕竟,你长得确实好看。”
倪培卿这才淡淡别过眼,面上却无被夸奖的欣喜。
邵韵时也觉无趣,端直坐好了些:“不然,你还有别的法子?我父皇可是最不同意你做驸马的。”
“没有。”倪培卿没有说谎,他是真的不知道,准确来说,他现在并不能思考出什么玩意儿来,像是思绪打了结,阻断了所有。
邵韵时便没再与他搭话。
京街的声音传来,宣告了今日的戏终究是落了幕。
小公主在承安府门前跳下了车,头也未回地走了。
门前两个丫头已是等待许久,其中一个还张着眼往这边看。
末九偏头问车厢里的人:“公子要不要进去?”
“不必。”
“那咱们现在回府找将军?”
倪培卿沉默了一下。
末九自觉闭嘴,待马车走了一行,又不死心地探头探脑往后凑着问:“那个公子,我方才听着一点,那公主是不是说要公子做驸马来着?”
“……你还听着什么?”
“也没什么,”末九驾车,耳旁都是风声,再者说,他可是实在人,主子有事要谈他自然是要自己闭目塞听的,只不过回程的时候他到底还是耳尖,“就听着公主说……说公子好看,咳!”
这声咳嗽此地无银,被其后一声正派十足的“驾”扫得清净。
好看么?
倪培卿重新闭了眼。
或许,醉眼蒙眬里,她也曾当真对他见色起意吧。
只是在她眼中,那一瞬的恍惚,便也是她最大的污点。
高高在上的女帝,又怎么允许她自己在他面前失了分寸理智。
那一夜不过是她想要狠狠抹去的耻辱。
好比第二日她在寝殿砸碎的每一件器皿,每一件,都代表着鄙夷与不齿。
他犹记得那日惨白的日光下,宫人战战兢兢出来。
“去哪里?”
“回右相,去……去太医院。”宫人许是没料到他一直在外头,乍一见到吓得厉害,捧着的碎片上带着酒香。
那一瞬,他又怎会不懂里头什么光景。
手起,一点药粉轻轻点在了宫人手中的碎片上。
倪培卿收起药瓶才终于开口:“去吧。”
宫人不敢多问,赶紧应喏离开。
他则缓缓转身往前殿去。
她不想看见他,那他,就离开吧。
只是,他请去京畿大营的折子,她批得并不高兴,可谓咬牙切齿。
事到如今,一声好看,却是最大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