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散去之后邢紫珊挣扎着爬到风羽亭身边,她看见他头部被弹片切开了一个口子正汩汩地流着殷红的鲜血,他一动不动地躺倒在地,任凭她千呼万唤,他也没有任何回应。
她伏在他胸膛上号啕大哭着,她以为风羽亭死了,再也不会醒来了,但是枪炮声掩盖了她的悲伤,直到她想起什么,才抹去泪水四处张望,她看见小扶也一动不动地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她爬到小扶身边,发现小扶身上并没有伤,她赶紧抱起小扶大声呼唤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扶子姐……扶子姐……”
终于,小扶被她唤醒了,她见小姐平安无事,遂欣慰地说了句,“小姐。”
见小扶没什么事,邢紫珊嘴唇才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微笑,她轻轻放下小扶,又爬回风羽亭身边,她从他腰间拔出他的匣子枪站起身向前院冲去。
她要去报仇,但是她的仇人不是日本人,是杀死自己母亲的沙行云。
又一颗炮弹落下,一块炙热的弹片在她美丽的面庞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小扶知道小姐想要去做什么,她想去帮助小姐,可在强大冲击波的轰击下,就算她没被弹片击中,已然是起不来身了。
她只好艰难地用一只手撑地试图站起来,并伸出一只手呼唤着,“小姐……小姐……等等我。”
邢紫珊以为风羽亭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绝望给了她更大的勇气,她要去找到害死母亲的仇人,就算拼得一身剐,那又何惧。
可就在邢紫珊冲至月亮门时,风羽亭的喉咙动了一下,此刻,院内的枪声也稀疏了起来。
当邢紫珊赶到前院时,恰好看到日本人的装甲车正隆隆地从院墙被炸开的缺口开进来,炮塔旋转着,搜寻着它的猎物。
邢紫珊看不见沙行云在哪里,她提着枪声嘶力竭地喊道:“沙行云,你给我出来,沙行云,是个男人你就出来!”
其实她压根就不会打枪,她只知道那东西能杀人,她擦了一下脸上的血继续嘶哑着嗓子喊叫着:“沙行云,我要杀了你。你快出来啊。”
她近乎疯狂地喊叫很快吸引了坦克机枪手的注意,炮塔循声转动着,鬼子的机枪手看见的不是一个美人,而是一个满身血污披头散发的女人,那是一个拿着武器的女人,他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几乎是在子弹出膛的那一刻,一个健硕的身影闪电般挡在了邢紫珊面前。
那身影竟然是三爷,子弹击穿了他的胸膛,鲜血在他胸前飞溅,无情的子弹洞穿了他的胸口直击心脏,他像一根被锯断的木头般轰然倒下。
他死了,麒麟镇的王死了,他为了保护一个不爱他的女人死了,死在了侵略者的枪口下。
邢紫珊的叫喊声当然他都听见了,他原本可以在掩体后面不出来,可当他看见邢紫珊成为坦克机枪手的目标后,竟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并为她挡下了那一梭子子弹。
他怎么能看到她死呢,他还没听见她说过一句,“表哥,我喜欢你。”
虽然邢紫珊不爱他,可他却在爱着她,爱得那么疯狂,爱得那么变态。
然而他的死,并没有换来邢紫珊的生,机枪子弹的杀伤力破灭了他的幻想。
经由沙行云的胸口,沾染着他鲜血的那几颗子弹,又洞穿了邢紫珊柔软的身体,他们几乎是同时躺倒在血泊之中的。
命运好无情啊,沙行云至死都不会想到,他会用这样的方式与自己最喜欢的女人躺在一起,然而这是命运安排的,他并没有强求于她。
沙行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那正在失去光明的眼睛里,有他最后的温柔。
他不怪自己没有在日本人大举进攻麒麟镇之前放了邢紫珊,哪怕是一只狼他都心生怜悯放归了麒麟山,他也没有放走邢紫珊。
因为他想和她永远在一起,就连和风洛花说起把邢紫珊交给风羽亭那都是违心而说的,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就算是死,他也要和她死在一起。
或许现在,就是最好的结果。
邢紫珊呢?
她在告别这个无情的世界时眨着眼睛看着她的仇人,她已经不在乎死亡之前的疼痛,她翕动了一下干涩的嘴唇,似乎在对沙行云说,“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你会救我?”
或许,在共同赴死之前,她才了解表哥那份别样的爱,他是爱自己的,是真爱,不然他怎么会为自己而死,这真相,竟让她死不瞑目。
他和她四目对视着,任凭坦克轰隆隆驶过,任凭侵略者踏过他们的身体,一动也不动。
此刻,所有的恩仇与情仇,都化为沙家大院上空的飞烟。
邢紫珊临死之际,终于达成了所愿,她亲眼目睹了仇人就死在她的眼前。
沙家大院被无情的战火洗礼了一遍,子弹和刺刀报复了所有的抵抗者。
当侵略者打扫战场搜索到静心堂时,他们看见一个尼姑样的女子坐在堂前的井口之上。
她就是夏绾月,她已经听见从前院撤回来的人没头没脑地喊着,“三爷死了,三爷……死了。”
那喊声竟然听不出是喜悦,还是悲伤,只听出惶恐来,像是天塌了一般。
是的,沙行云死了,夏绾月的天就塌了,面对步步紧逼的鬼子兵,她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之后,合十的双手轻轻打开,一方绣着蝴蝶的白手帕随风飞走。
冰凉的井水接纳了一个本不信佛的美丽女子,他爱过的男人死了,那她也就不再为情所困了,死亡于她而言是一种飞升!
日本人在梅园找到了活着的小扶,残忍的侵略者没有放过她,拖进房间轮奸之后用刺刀刨开了她的肚子。
她本是一个处子,她的身体从未接触过男人,最后却被恶魔样的男人肆意凌辱并要了她的命,她破碎的肉身躺卧在床榻上,灵魂告别了这个没有爱的人间!
一场大火焚毁了麒麟镇最大的宅院,鬼子临走之前割下了沙行云的头颅,然后挂在了土城墙上。
天边残阳如血,那颗血淋淋的头颅圆睁着双目看着成为废墟的麒麟镇,他的生命属于这里,从开始到结束,他的善恶都属于这里。
至死他都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对的,他原本可以苟且偷生,却用死亡成全了那句,“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池田骑在白马上,最后看了一眼那颗还在滴血的人头,两腿夹了一下马肚子,带领他的队伍离开了被他扫荡过的麒麟镇,滚滚浓烟向落日的方向飘去,那浓烟里升腾着麒麟镇所有的亡灵。
沙家的人,并没有被杀绝,但是唯一的幸存者没有选择独活,那这个幸存者是谁呢?
是二奶奶风洛花。
日本人走后,她从死尸堆里爬了出来。
她踉踉跄跄走遍了沙家大院,看见了“死去”的弟弟,她恨那个大胡子至死都听不进她的话。
她在静心堂前的海棠树上看见了夏绾月的手帕,那手帕她认识,本是三爷的。
她还在梅园看见了惨死的小扶。
最后她在前院看见了三爷的无头尸,那具无头尸旁边还有一具美丽的女尸,是邢紫珊。
她失魂落魄地叨咕了一句,“你们终于在一起了。”
当所有的悲伤汇集到一起时,她仰天大喊一声,“这到底是为什么?”
一声枪响惊飞刚刚落在屋脊上的鸽子群时,风洛花栽倒在这辈子最爱之人的胸脯上,她和三爷的血液交汇在一起,也干涸在一起。
还有一个本不该在这院子里的人也活着,他又是谁呢?
是被炮弹震晕的风羽亭,或许是姐姐自杀的枪声惊醒了他。
他走遍残破不堪的沙家大院看到的惨状和姐姐大致相同,唯一不同的是,他再也看不到活着的姐姐了。
她没有和姐姐一样“殉情”,他成了一个收尸人。
他在麒麟山埋下姐姐,埋下小扶,埋下邢紫珊,也埋下了沙行云,他觉得自己应该埋葬他的仇人,只因为姐姐死在他的胸脯上。
姐姐死得并不蹊跷,她的太阳穴上有一个子弹击穿的创口,而她的手里握着的正是那把沙行云送给她的勃朗宁小手枪,枪口的方向正是她自己的脑袋。
他相信,姐姐的确深爱着沙家的男人,但不是姐夫沙行武,是她的小叔子沙行云。
邢紫珊和小扶的新坟紧挨着秦生和欧阳碧青的旧坟,成半圆状。无论是坟里躺着的,还是坟外跪着的,他们之间所有的仇恨都该忘记了吧。
当风羽亭在另一个山坡挨着嫣宝的坟埋葬沙行云和姐姐时,他听见山林里传来凄厉的狼嚎。那是三爷的“大妮”,它循着三爷的气味而来,它知道从此以后,再不会有人喂养它了。
后来,风羽亭又把邢太太的坟迁到女儿和小扶旁边,借此让母女团聚。
再后来,人们从静心堂前的井里打捞出夏绾月的尸身,也被风羽亭埋葬在沙行云身边。
1945年,风千叶跟随八路军杀回来解放了麒麟镇。
当镇民都沉浸在不再被异族奴役的喜悦中时,风千叶的哥哥却又一次醉倒在麒麟山的一堆坟墓前。
出走的二爷沙行武带着小沙雨和唐半夏又回到了麒麟镇,在大爷沙行文的帮衬下又重建了沙家大院。
唐半夏给三爷生了个遗腹子,是个女儿,叫沙念君。
远在美国的冷蝶双也生了个遗腹子,是个男孩,叫沙来生。
据传,小西瓜宋多福于新中国建立前带着家人去了台湾,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大富翁。没有人知道他因何暴富,只知道他在麒麟镇沦陷之前抛弃了他的主人。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