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被曹党推出来做出头鸟的,自然是齐衡。
齐衡本人瞧不出背后的纷争,甚至无比乐意的接过了这项光荣的使命。
他谏言所选的角度很讲究,没有直言皇后的问题,反而是说皇帝不可过分沉迷于儿女情长之事,应当以国家社稷为主。
后宅丰富则后继有望,如此则江山社稷安稳。
他的初衷很简单,就是希望赵策英能离他的心上人远一些。
让两人离心,他就开心。
……
又是一月的朝堂扯头花,盛府的爵位被毫无争议的落实了,可关于新帝生父的恩封一事还是未有定论。
朝臣为了妥协,也有提出虽然太上皇于礼仪上有所不妥,可若只是封个王的话……
只是此话刚出,曹党之中也开始生了内乱。
当初认为太皇太后占据年长孝道正统,所以坚决拥护其的朝臣开始了狐疑。
如今的局面并非他们所期待的和平正统与机遇,反而像是一群战场上的先锋队、一个个前仆后继的为看不到正义的战斗去赴死一般。
他们沉默,却自有人高歌。
热热闹闹的,好像满汴京城的人都对新帝有极大的不满。
后宫之中,听闻着今日朝中情况与布局汇报的曹太皇太后正拿着金质的大剪刀一下一下的修剪盆景。
咔嚓,咔嚓。
盆景上的枝丫一簇一簇的落到了台面上。
有细碎的绿,也有成断的褐。
而盆景,却只剩下了主干,还未到霜降却似乎已经迎来了它的寒冬。
把持着剪刀的曹太皇太后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放下剪刀,
“这样看着舒心多了。”
“干干净净的。”
与此同时,恰巧一名年长的内监走进来,低头轻声禀报道,
“太娘娘,都准备妥当了。”
曹太皇太后的笑容愈发的收敛不住,她张了张嘴、控制了一下五官与表情,大悦道,
“好。”
从今往后,这皇城内便是她一人说的算了。
……
此时的赵策英刚下朝,正在议事的书房之中与一干重臣再议所谓‘礼仪’一事。
六部尚书除去工部的都来了,御史台的人无论品阶、只要是谏言得到过采纳的也来了数位。
盛紘、以及其三子,连带着诸位同僚,与曹党中的能人干将自然也就位。
两位曹国公,执掌近半数兵权的英国公,在文臣之中颇有威望的辅国公,主打当个挂件但不能没有我的齐国公,没什么存在感、平时非初一十五也鲜少上朝的梁国公也都在。
侯爵、伯爵也有几位,如和葛老尚书家三子说亲了的靖海侯、其嫡女嫁给了盛长枫的中山侯、在与顾家议亲的承平伯,和为人死板、纯粹是自来水的反对新帝恩封其父亲为太上皇的长兴伯。
与其说是私人议事,倒不如说是顶层官员在散朝以后,又拉着皇帝强行继续上朝。
议事殿中,比之朝堂之中少了一些讲究,大家也都借着这个规矩‘畅所欲言’了起来。
长兴伯成了曹党的尖刀,在怒斥着新帝此举与礼法不合的同时,给出了他认为的正确解决方式。
国公是先帝给的恩封,比之寻常国公早已是高一等,提为王也未尝不可,但太上皇……成何体统!
赵策英也没有全盘否决,只是他在委婉的暗示,若想让此事翻篇只需要曹太皇太后归还玉玺、不再垂帘听政。
除去两位曹姓国公拒不退让以外,其余支持太皇太后的官僚、勋爵却开始了思考并权衡起了利弊。
天平似是开始一边倒的时候,敲门声响起。
来者,是已经有孕两月多的皇后。
她习惯性的带着帷幔,饶是对着诸多男眷倒也没有任何的不妥。
而且,皇后早已如此打扮多日。
帷幔自带的半神包裹与边界感,会拉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留了足够的空间、以让贴身侍女与皇后本人保护好她的肚子。
赵策英对此法颇感赞同,明明只是打扮上的巧思,但却能有如此之多的实际应用,让他很是佩服。
“皇上,诸位大人,打扰了。”
而后墨兰表明了来意,
“太中大夫夫人方才来送了亲手煲的乌鸡汤。
如今时候不早了,虽说朝堂政务不可耽误,但喝口鸡汤暖暖胃口也是好的。
养生之道不可荒废,龙体康健、江山社稷也能安稳。”
太中大夫是沈从兴,其夫人自然是大邹氏。
大邹氏与大沈氏走得近,自然也颇照顾赵策英。
果然,听到是大邹氏亲手煲的汤,赵策英来了兴趣。
他凑上前,拿开盖子,仔细的闻了一下,
“乌鸡汤?
果然是太中大夫夫人的手艺。”
“哦?何以见得?”
“太中大夫夫人无论煲什么汤,都会放数种药材做搭配。
而她的拿手乌鸡汤会用鸭、老鸡鸡骨调配,再放上菌菇等等作料,用小火慢炖整整一日熬出食材的鲜香。
可口不说,补身子也是一绝。
尤其你如今有孕,喝口乌鸡汤简直不要太合适。”
“谢皇上挂念。”
有外人在,两人也算是公式一般的相敬如宾。
赵策英在一旁招呼着随侍,
“快,给诸位爱卿也盛上一碗。
以前啊,还会配上一份面。
练完武回来吃上一口,当真是香极了。”
皇帝用膳,哪怕是亲近之人送来的,也要银针查验。
当然,皇后、诸位大臣的也不例外。
墨兰站在一旁,看着银针自汤盅一下下的进出,瞧着试毒太监、宫女一口口的把东西先入口。
皇帝自然是先用膳的,赵策英一口囫囵吞枣的就吃了个干净。
他爽快的咂了下嘴,
“哈!”
“您慢些。”墨兰放下刚准备吃的汤碗,从袖子中拿起帕子仔细的给赵策英擦着嘴。
这一幕,看在哪一位大臣眼里,都是帝后和睦、恩爱。
“你们也快吃上一口,都在议事殿里了,莫要拘谨。”
说完后,赵策英又转头对着墨兰感慨道,
“别说,一碗下肚胃里暖洋洋的,还想吃第二口。”
随后抬起手,一把抢过墨兰再次要往自己嘴边送的鸡汤,
“乖,你再去让宫女给你盛一碗。”
此举,经常来书房的英国公、辅国公等‘自己人’已经司空见惯了。
每次皇后来送些汤汤水水,新帝都会抢着吃上两口。
可……
便是在赵策英抢走皇后碗勺的一瞬间,负责给皇后试毒的宫女却发出了一声尖叫。
“啊!!”
此时赵策英却早已把半碗汤喝进了肚子里。
伴随着试毒宫人左顾右盼的慌张,以及不顾一切冲向殿外的异常举动,哐当一声,赵策英手中的汤碗落在地上。
近乎是同一时刻,赵策英的鼻子溢出了鲜血一道。
“皇上!”
离得最近的墨兰惊呼,并对着门外的侍卫高呼道,
“按住她!”
“快去宣太医!快!!!”
大臣们已经看傻了,尤其是知晓太皇太后放出话来说‘会除掉皇后’的两位曹国公。
赵策英只觉得头一阵眩晕,跌坐在凳子上。
他下意识擦着口鼻的手上布满了鲜血,他低头喃喃着,
“没想到,万万没想到……”
而后他猛地抬头,努力瞪大着此时已经有些糊了、看不清前方的眼,抓住了皇后的手,
“唯有你。只有你才可以……”
说着说着,他又猛地转头,看向一干大臣。
被一双流着血泪的双眼注视着的大臣们纷纷跪在了地上,他们的心中都出现了最不好的预感与想象。
赵策英毕竟是习武之人,强悍的忍痛能力让他在此时还能朗声对着所有人吐字清楚的说道,
“你们今天在场的,都是见证人。
此乃口谕。”
“臣,听令!”
盛长桐的一声高呼,把所有大臣的脑子扯回了现实。
“臣等,听令。”
“唯有皇后,才能将朕的精神延续下去。
你们日后必须要拥护……皇后。
朕与她一同商讨、拟定、学习……
有了她,赵氏江山才不会落入歹人之手……”
“微臣遵旨!”
叩首、听命的依旧是盛长桐。
不同于其他人的慢半拍或者是沉默,姚依依此时的眼睛是亮的。
这突发的状况让她肾上腺素狂飙,呼吸因为紧张而变得急促,可更多的却是因为大脑高度运算后对氧气的需求。
这,便是机会!
凶手一定是曹太皇太后,除掉曹党,杀了叛徒沈氏。
可在行健这一切之前……
她的墨兰姐,可以借着这个机会登基!
赵策英七窍流血,这种程度的中毒放在现代医学中都要进IcU仔细抢救,成活率也都不高,更何况是这只有中医、且没有科技的古代。
蛇毒吗?还是再加了水银朱砂,又或者是什么植物与本土被称作炼丹术的化学搭配出来的迷药?
姚依依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在和时间赛跑。
她要逼着赵策英快点……
赵策英听出了答应的是盛长桐,心中多了些许宽慰。
可就是这一下的宽慰,让他泄了气。
忍着突如其来好似要把他拖入深渊的疼痛与眩晕,他命令道,
“快,研磨,去写,拟诏书,把……我刚才的话,写下来。”
“臣遵旨。”
盛长桐的书法写的很快。
因为曾经有过上学的逼迫与考试限时的逼迫,所以在如今饶是拿毛笔写字、对美观度亦有追求的古代,她也费尽心思练就了其小楷的书写速度。
和一切讲究慢中出细活的古代人不同,姚依依生来就有一种身后被狗追着的紧迫感。
不过百来字的话,姚依依仅仅只花费了一分半的时间。
“念。”
如今在墨兰的搀扶和不停的拿帕子擦拭血液的情况下,赵策英才维系着最基本的体面。
呕出一口不知混杂着什么腥气的血块,赵策英深吸着气,冲着印象中朝臣的方向,问道,
“可是没错?”
“皇上,没错。”
回答他的,是已经泪流满面的英国公。
“一字不差?”
“是,一字不差。”
“好……”
“墨兰,帮我……”
赵策英拿着手抚摸着圣旨,艰难地亲手抬起玉玺,颤颤巍巍的叩下鲜红色的印章。
在这之后,他便彻底没了力气。
他已经没有办法坐在椅子上了。
倒在了地上,侧躺着的赵策英感受着墨兰的颤抖,以及不停的处理着他口中的血和异物时的慌乱。
他笑着咧着嘴,固执的翻过了身,仰头说,
“墨兰,我的肚子,好痛啊。”
“但好在,喝了的是我。”
“苍天保佑啊。”
墨兰已然是泪流满面,她的身上、手上也沾满了鲜血和污垢。
可所有人都清楚的记得,不过是半盏茶的时间之前,他们二人还如同神仙眷侣一样、相敬如宾着。
而新帝更是像小孩子一样,抢走了皇后的吃的。
“皇上……”
“别,叫我的名字啊。”
墨兰抿嘴,而后哭着开口喊道,
“策英。”
“墨兰。”
这一刻,赵策英虽然双眼已经看不见了,但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却是那年庄子里、树丛中的午后。
忽然间,身上的痛苦似乎都不在了。
温暖的阳光将他笼罩,身上也轻盈了很多。
赵策英想,这恐怕就是片刻的回光返照吧。
他借着好最后的力气,努力的笑着,似乎是想让墨兰记着他的洒脱。
赵策英说,
“我先走了。”
“你要好好的,要长命百岁啊……”
“策英——!”
“皇上——!!!”
……
墨兰抱着赵策英的尸体一动不动,她低下头、与其头顶头,手十指相扣,就像是夫妻之间的拥抱、就像是爱侣之间的无声倾诉。
而此时太医火急火燎的姗姗来迟。
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呼喊道,“老臣救驾来迟,老臣有罪啊!”
皇后沉浸在悲痛之中,而辅国公却在此时拿过了散落在地上的汤碗。
在太医小心的把包裹着的布料摊开,仔细的查探了一番后,太医颤抖着说,
“这是……见血封喉的剧毒……此毒哪怕是划伤皮肤都恐救治无望,更何况是直接入口……”
“剧毒?”
是皇后颤抖的声音。
皇后并未松开握着赵策英的手,她眼睛流着止不住的泪,似是在与御医说、又似是在对所有人说,
“这碗汤本该是进了我的肚子里的。”
“无论是我一尸两命,还是入了皇帝的口,这都是死局。”
说着说着,皇后却笑了。
大悲大痛后的精神失常,让所有老臣都于心不忍。
“好算计!真是好算计!”
“就在此处,给我打!我倒是要看看,她背后的主子究竟是谁!”
谋害皇嗣皇后,杀害当朝皇帝……
前后无论办成了哪个,都是祸乱朝纲、使江山动荡的诛九族大罪。
试毒宫女的嘴并不硬,而且杀死了皇帝的冲击力,让她很快就哆哆嗦嗦的全招了。
“不!我没有!!
是皇后!我要杀的是皇后和她肚子里的那个孽种!!!
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啊啊啊!
我不是,我没有!太皇太后让我杀皇后,不是我,我没有弑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