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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8章 百日阁老(三)

    “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杨廷和的声音不大依旧抑扬顿挫,可是文华殿前殿端坐的弘治帝和太子都没有心思听,而是不时打量站在侍读词臣一侧的郑直。按理讲,对方昨日已经入内阁,完全没有必要再来上早课,偏偏他就来了。

    弘治帝想到当初对方在中会试后的举动,就懂了郑直今日为何如此,心下颇感欣慰。讲实话,让对方入阁,并非他的意思。没错是皇后的意思,原因自然是为了分化内阁和外朝的压力。

    皇后原本是弘治帝为了对抗太皇太后和太后在内宫的势力扶植的,可如今也隐隐开始不安分了。这让弘治帝很不满意,因此对于皇后的提议,他选择了袖手旁观。既没有赞同,也没有阻止,而是用了被他在弘治八年宣布废止的入阁方式‘?特旨简充’入阁,应承下来。毕竟这一步迈的太大了,弘治帝怕因为这件事,毁了郑直这么一条忠犬。对方应该发挥更大的作用,而不是为二张那两个废物牺牲。

    此举的效果如何,暂时不得而知,可郑直显然误会了,将入阁当成了弘治帝的意思,以至于今个儿刚刚入阁就把内阁典籍送进了锦衣卫狱。这也算是开创了大明先例,内阁辅臣图赖下属,不但打了人还把人送进了皇帝的监狱。弘治帝倒不认为郑直是祸水东移,而是判断郑直是习惯使然,毕竟对方还是锦衣卫指挥使。

    而内阁的反应,依旧让弘治帝摸不到头脑,对方似乎无视了郑直,依旧咬着定国公案不放,大有不搞死张家誓不罢休。这虽然出乎弘治帝预料,却同样是一个加剧后宫斗争,坐山观虎斗的机会。没错,内宫从来不是一片祥和,否则先帝和万贵妃在换太子的关键时候,为何死的不明不白?

    只是因为弘治帝从小不受先帝待见,确立身份后又一直养在太皇太后宫内,造成他直到继位后,在内外朝都没有可靠的人。再加上弘治帝相当于是内宫和外朝拥戴登基的,故而对于前事选择了无视而已。否则那个天天在他眼前转悠的太医院院判刘文泰早就死一万回了。

    好在内外朝彼此心怀鬼胎,各自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经过这么多年的布局,弘治帝已经慢慢占据主动。

    自从太皇太后周氏薨逝之后,他隔三差五去清宁宫问安的举动,果然加剧了太后王氏和皇后张氏为了争夺太皇太后周氏留下的权力空缺,本就紧张的关系更加恶化。而弘治帝作为内宫唯一的男人,自然也就成了她们争夺的对象。而最近兵部尚书刘大厦因为吏部尚书马文升企图赶走他的同乡兼副手兵部左侍郎熊绣,也比以往更加主动靠拢弘治帝了。

    只是如今弘治帝对于要不要此时就与内阁公开争夺兵权,有些犹豫了。毕竟他原本要用二十年来完成这件事的,咋不到两年就要成了?太快了,皇祖父和父皇的故事告诉他,操之过急要不得。

    这么多年弘治帝都等了,他不在乎一朝一夕。郑直这把刀太锋利了,正好为弘治帝继续探路。

    太子资源太少,自然对于早晨近在咫尺的事还不晓得,却同样对郑直多了几分兴趣。作为从小接受弘治帝亲自教导,有志振兴祖业的太子,他也渴望获得外朝的支持。原本定国公是他准备笼络勋贵而有意亲近的,如今全都作罢。而郑直也就成了太子又一个目标。

    一旦有了这个想法,太子惊奇的发现,好处多多。毕竟郑直不是一个人,而是代表一群人。他的叔父同样出身状元,在翰林院养望;他的兄长这次依靠大功至少是一方总镇;他又和那个皇后是亲戚,也算自个的亲戚;而郑直身后还有一大批对如今的内阁,六部不满的中低层官员。

    想到这,太子不由皱皱眉头。那个曹家真的是扫把星,幸亏没有来得及动手,他就已经收手了,否则险些误了大事。也幸亏郑直没有娶到对方,否则就会让他损失一股相当可观的实力。

    讲到底,太子身在皇家,富有四海。美女?天下从来不缺美女,如今太子都已经忘了曹二姐的模样。跟天下,江山相比,再美的女人也不值一提。

    “先生们请用茶。”伴随着李荣的声音,早课结束。

    待弘治帝和太子退走之后,郑直转过身,并没有耍耍威风的意思,旁若无人的向外走去,他还要参加早朝。而原本对他不屑一顾的众人这一次都没有吭声,也没有人去抢风头。

    杨廷和扫了眼郑直的背影,跟随一众侍读官,向外走去。八个月,满打满算,对方也不过才做了八个月的词臣就就已经入阁了。果然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八百年。

    “打了人?”太子刚刚送走弘治帝去早朝,就从伴读谷大用那里听到了一个让他瞠目结舌的消息,郑直在皇城打人了“啥时候?”

    “就今个儿,应该是来听早课之前。”谷大用不过当新鲜事讲给太子,瞅着对方有兴趣,立刻添油加醋的讲了起来。

    白石听的有些无语,那个蠢货,打工而已啊,要不要这么卖力?要知道皇帝可是经常换的,内阁却依旧还是那些王八蛋们轮流坐庄。何苦来着,让他们狗咬狗,从中渔利不好吗?

    太子静静听谷大用讲完之后道“老谷,行啊,打探消息是把好手。”

    谷大用一听,比吃了蜜还要甜,赶忙道“这是奴婢应该做的,当不得小爷夸奖。”

    太子大笑,端起一盘果子塞给对方“再去打听一下,刘先生他们如今在做啥。”

    谷大用立刻应了一声,笑嘻嘻的走了。

    太子示意,刘瑾立刻走出去,关上了书房的门“曹家那咋样了?”

    “已经报名应选了,等着内官监和礼部去核实带人。”白石恭敬的回了一句。

    “还应啥选?那个十五姐嫁人后,俺都没有让人再找过她们。”太子一听不满的抱怨一句“咋回事?”

    “似乎是之前郑家十五姐的鼓动有了效果,然后曹宁动心了。”白石为了下一次做买卖有个好的开始,做了一些改动。

    “该死。”太子一听恼了“他女儿的腌臜事如今闹得天下人都晓得了,还入宫?咋想的?”原本太子只是为了引出后边的话,不曾想曹家竟然财迷心窍。这让太子一下子恼了,他又不是没有女人了,咋会要这种贱人“他那个儿子就同意?”

    “曹三郎不晓得为啥,最近半年狂嫖滥赌,如今身子骨已经垮了,月初已经卧床不起。”白石小心禀报。

    太子也感觉失态了,却不想又听到了让他意外的消息。据他所知,那位曹三郎可是很本分的一个汉子,他之前通过白石了解了对方的底细,对此人大加赞赏“为何?”

    “不晓得。”白石问“奴婢这就让人查……”

    “不用。”太子本能想到了郑直,可是立刻否决,对方咋会晓得他曾经被曹二娘那个贱人迷惑。抛开这一点,太子又咋会在意这些旁枝末节“想法子让曹二娘落选。”

    “按照规矩,应选秀女必须父母双全身体康健。”白石不动声色提了一句“若是曹宁夫妇有个啥病,需要长期卧床,自然就没有法子了。”

    太子皱皱眉头“只曹宁就成了。”他也不想牵连无辜,其实若是曹宁知进退,也根本不用如此。

    白石应了一声。

    “你去见见郑直。”有了这事,太子索性也不装了“问问他愿不愿意做俺的师傅。”

    白石应了一声,却有些无语,小爷,您口味这么奇特吗?合着之前是打算抢师母?

    “等等。”太子却又改了主意。他突然记起弘治帝总是叮嘱他的,谋定而后动。在书案前来回踱步起来,不多时道“先不要提俺请他做师傅,就……拉拉关系,你们不是在虞台岭关系挺好吗?”

    “奴婢在虞台岭时不曾见到过郑阁老。”白石却提前打预防针“奴婢是和郑阁老的兄长,游击将军郑虎相识。当时献策之后,就被他们送上了山。”

    太子一听,有些失望“那老白你去和他拉拉关系,先不要提旁的,打探一下他入阁后,对朝廷日后有啥想法。”

    白石无可奈何应下,太子这心眼有些贻笑大方了。不过对方毕竟才虚岁十五,又一直被好好先生们教育,被纸上谈兵的弘治帝言传身教,能够有这种意识已经远超旁人。

    此时远处传来鼓声,早朝结束了。

    今个儿头一次以内阁辅臣身份上朝的郑直全程不发一言。没法子,早朝日引五、七事,轮不到以翰林院身份参加早朝的他们发言。待谢迁代表内阁到御前承旨之后,群臣就开始乱糟糟的为了定国公的案子又请求弘治帝彻查。弘治帝依旧一言不发,选择退朝。

    郑直不动声色的扫了眼周围百官,尤其是定国公朱晖等人,突然记起,徐光祚是他姐夫。此刻再回想刚刚朝堂全过程,似乎有了不同感受,这怕不是特意给他准备的下马威吧?

    不过郑直也不是没有发现。本朝朝仪,凡早朝毕,各衙门依次奏事,待弘治帝亲决或引大臣面议。最后内阁辅臣,职当承旨,趋御前裁决。然以衙门五品,隔在大寮之后,进退俱属未便。始命每遇午朝,则翰林院先奏事,遂为成规。

    只是自从弘治十一年后,弘治帝再未举行过午朝。再联想之前的通政司每日引五、七事的规矩,也就是讲,自此以后,弘治帝再未让内阁在朝会上开过口。刘健等人每次早朝只负责承旨而已,与内阁联络的则是司礼监。

    虽然讲中外大小臣工上封事,外有通政司,内则会极门。俱有号簿,惟内阁独得进密揭,盖心膂近臣,非百司得比。可整整七年不让内阁在朝堂开口,咋讲也不是亲贤远小的表现。郑直之前啥都不懂想的不深,此刻才发现,弘治帝和内阁的矛盾并不是小孩子打架互相打脸那么简单,而是应该有解不开的仇怨。

    随同张元桢回到文渊阁,守门的士卒远远的就认出了他们,赶忙行礼。郑直点点头,算是回应,走了进去。

    张元桢虽然被称为‘阁老’,却并未入阁,他的工房在西直房。进门后与郑直互相行礼后,直接拐向西边去了。刚刚回来的路上,二人始终没有开口。郑直是不知从何说起,张元桢是怕言多必失。目下的局面,郑直很有可能不光是和内阁斗,而是被弘治帝推着和大明所有官员斗。前路不明的情况下,张元桢只能先自保。

    耳听得东直房那边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郑直索性径直来到藏书阁,随便选了一本书看起来。

    谢迁的反应果然如同他预料的一般,无视,无奈。这是郑直跟陈九川学的,以小博大,他的理由光明正大,在大明士大夫眼里,胥吏杂职不是人。用江侃的话讲就是‘说你对你就对不对也对,说你错你就错没错也错。’当然旁人要脸,做的含蓄内敛,郑直不要脸,做的张扬跋扈一点而已。

    作为被弘治帝安插进来的钉子,他自然要做搅屎棍。不过必须晓得风往哪吹,不然该顺时针搅,还是逆时针搅?这可大意不得,一个不对,可就是一身骚。偏偏从始至终,弘治帝也没有任何提示,而刘健等人也没有为他提供试探所有人的机会。

    如此就到了中午下值的时候,此刻郑直才晓得这里的膳食需要自备亦或者出去吃。他堂堂阁老,出去下馆子?传出去似乎不妥。于是郑直就践行了半年前的戏言,抢了张文宪的饭“哦?为何不发了?”

    张文宪一边啃着烤饽饽一边道“听人讲今年南方大旱,好多地方都收不上来税。”

    京师冬月侵晨向北步入,朔风剺面,不啻霜刀。蹒跚颠踬,数里而遥,比至已半僵矣,例用貂皮暖耳。每遇冱寒,主上普赐内外臣工,次日俱戴以廷谢。前几日传出消息,刘健打算上本停办,理由是国库空虚。

    郑直将最后一口饽饽塞进肚里,狼吞虎咽吃完了张文宪带过来的菜“莫要听人谣传,朝廷咋会没银子。”讲完起身无视直房里躲在角落吃饭的一干书办,向外走去。

    内阁打算学杨廷和,晾着他,也不想想今夕何夕。他没工夫耗下去,你们如今不就是想先解决了定国公的案子,再来收拾俺吗?偏不让你们如意,偏要给你们找事。反正银子是朝廷的,又不是他的。慷他人之慨,郑直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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