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流,时节不居,待到时翎终于将缺月剑的每一式全部掌握,能够举着那柄回头剑咬着牙在尘归月手中走过五招时,众人惊觉从前那个握剑半个时辰便要呼痛的小姑娘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这日最终考校时翎的修行成果时,宗门上下强烈要求大长老暂停半日课业,纷纷跑来苍云阁观看小祖宗出师。
大长老拧着黝黑板直的眉正想呵斥,就听掌门时九迁乐呵呵地从旁经过,说了声“允”便挥手让他们去给时翎加油助威。
大长老不满地哼了一声,嘴上说道:“不过是学会了南明三剑之一,往上还有‘春水’‘明镜’,届时岂不是要让天下人都来看她?”
“我知道你还在计较阿翎没用你那把玄铁剑,”时九迁笑得意味深长,“归月也说了那物事太重不适合她,你当时不也没说什么吗。”
大长老对其怒目而视,气得吹胡子咧嘴:“谁跟一个小丫头片子过不去!”
“你要不介意怎么不重新送人家一把,”掌门身后冒出个窈窕冷艳的黄衣女修,正是为时翎诊看了三个月经脉的四长老。
她轻嗤:“该不会是小气鬼不愿意吧。”
“你!”
为了避免自家长老又吵起架来,时九迁再次充当老好人及时打了岔:
“不说这些不说这些,诸位不如随我一同前去,看看这一年归月教阿翎教出什么成果来?”
……
苍云阁中央的宽大花园内,周遭的假山再一次被尘归月直来直去的强大剑气毫不留情地斩成两截,瞬息后轰然变成一堆粉末。
时翎栖身躲藏的遮蔽物又少了一处,她只好再次跃起弹跳到另一处,借着闪避的喘息时间分析着自己下一剑的走势。
大师兄不放水的结果就是短短半炷香时间这里就成了灾后现场一片狼藉,时翎找准时机挥出缺月第七式‘破霜’,以有形之剑抵挡对方无形的剑气,却反而被震到手腕发麻。
这完全是碾压了吧!
时翎心中叫苦不迭,昨日尘归月才点头首肯了这一年时翎学习的成果,说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初步领悟,接下来就是融会贯通。
他会在第二日检查她的运用,在不放水的情况下时翎若能在半个时辰之内从尘归月身上斩落什么,无论是衣衫还是发丝,都能算作过关。
今日这场考核必须取胜,时翎咬紧牙关,将手中剑握得更牢,明白在自己还未修出剑气的当下,要想从尘归月身上拿到什么必须靠近身对抗。
这就意味着不能再躲下去了。
周围不知何时聚了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地屏住呼吸围观着这一场比试,不是,这有什么好看的,你们不用去上课吗?
怎么连长老们和父亲都来了啊啊啊啊!
一时不慎,耳垂上便被尘归月的剑气划了道口子,青年沉下脸色,冷声道:“凝神。”
时翎一惊,连忙集中了注意力,三两兔起鹘落从角落回到花园中央。
这一次尘归月的攻势更加迅疾凌厉,强烈的剑气疾风骤雨般劈头盖脸地袭来,时翎左支右绌时根据这一年与他相处的经验明白师兄这是生气了,自知理亏后唯有调动体内灵力迎面而上。
疼是有些疼的,师姐送的霓裳云霞裙也被刮出一道道口子来,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时翎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攻击点。
她眼中紫光一现,旋即踏出南明独有的步伐,鬼魅般疾掠上前,同时尘归月拂出他的下一剑。
想要成功就不能再考虑闪避的时间,只能硬吃一招了,时翎心一横,体内的斗志愈发高昂,使她仿佛整个人散发出耀眼的光来。
一旁观战的四长老微微皱眉:“这丫头回去又要躺个十天半月了。”
大长老:“哼,年轻气盛。”
五长老:“哎哎,你要点评别攥着我的袖子行不行,都快撕裂了,裂了!”
时九迁看着自家在某一刻仿佛脱胎换骨的女儿,唇畔依旧衔着笑意,眼中却也袒露了几分担忧。
众人直视下,时翎宛如穿梭在暴雨中的尖尾雨燕,握紧了手中的回头剑迎难而上,那剑此时已然和她同出一心,在尘归月剑气将至的同时,她的最后蓄力一击也恰恰来临。
明明万里无云,众人却仿佛被无形的潮湿雨水淋湿,鼻尖甚至闻到了丝丝水气,只听锵然一声,白光突绽,晃得所有人不得不闭目。
再次睁眼时,就看见发丝已被汗水濡湿贴在额前的少女呼呼喘出大口的气,手中握住了一根蓝色的发带,咧开得胜般的笑容。
明仪和景蘅站得离花园最近,当即欢呼道:“胜了!”
众人这才从愣神中醒来,爆出沸腾的喝彩,无非都是在恭喜小师姐/师妹成功通过考核。
五长老欣慰地抚了把胡须,连连感慨道:“孩子出息了,出息了,哈哈!”
人群中央,时翎握着那根被砍落一节的发带,冲尘归月狡黠地笑着眨眼,讨功道:“师兄,我做到了,对吧?”
尘归月凝视着她,点了下头:“嗯。”
下一秒,他就如有预兆般接住了松懈下来后脱力的少女,将昏睡过去的时翎抱起,走到早就揪着心的四长老面前,低着声音道:
“还是有劳长老为她疗养,她消耗太多心力,又受了伤,需要好生将养。”
“我还用你说?”四长老白他一眼,拧着秀眉将手悬搭在时翎手腕,探视后愈发不满,
“你说你下手那么重也不知道收敛点,万一伤着筋骨了可有人心疼的!”
“好了好了,”听出时翎没有大碍,时九迁适时走到二人身边,“归月已经做得够好了,谁说阿翎受伤他不会心疼?上次阿翎走火入魔后用的雪莲还不是归月去北陆商会寻来的嘛。”
尘归月待四长老接过了时翎之后就收回了手,考核结束,弟子门也被大长老一一赶回教令堂。
人群散去,无人注意的角落,他的手也以轻微的幅度发着颤。
在最后察觉出时翎要接剑时情况已有些紧急,按照那一剑所蕴含的力度她若全部接下必定重伤,千钧一发之际惟有内收灵力向自身折回,此番后果便是这一剑剩下的大半攻击全部落回了自己身上。
尘归月并不露出多少疲态,只慢慢地转身回房,靠在门边,伸手取下了垂于腰侧的发带。
他露出另一只手上攥着的发带,那是少女昏睡手上脱力时掉在地上的另一半,被尘归月捡回来,此刻合在一起,却仍有中间锋利的剑痕昭示此物已不能再使用。
尘归月的眼神在上面停留许久,最终寻了个带锁了木匣,将其折叠好之后妥帖地收入其中。
——
时翎这一睡就是三天。
那场考核实在逼出了她平日里展现不出来的潜力,若非如此也绝不可能在大师兄身上讨胜,因而这次醒来浑身酸痛,四肢无力,仿佛被人上下揍了一老拳。
袅袅的药香告诉了她所在何处,时翎瞧着亲自将药端进房来的四长老,朝她讨好般笑了笑:“又麻烦您了。”
四长老原本没什么好气,见了这笑盈盈的一张小脸又什么狠话都说不出了,放下碗伸手在她脑门狠狠一戳:
“你这小丫头,这么拼命做什么!非要把我急死不可!”
时翎自知理亏,摸了摸额头赔着笑哄道:“我知道长老关心则乱啦,这次情况特殊不得不为,下次绝对不再犯!”
“谁还不知道你似的,”四长老丝毫不上当,“成天到晚鬼精鬼精,哄谁也别来哄我。”
她拨动汤匙吹了吹药碗:“把药喝了再躺一天,这次恢复得不错,明日就可以回你自己那了。”
时翎接过碗,想照往日喝药一样狂饮了事,入口舌尖的味蕾就在发出强烈的抗议,她也不敢当着四长老的面吐出来,只得闷头喝光,吐着舌头接过早就准备好的杏脯。
时翎脸上五官挤成一团,皱着眉抱怨道:“这次用的什么药啊苦死我了。”
“你师兄找来的遗方,”四长老把碗收回去淡淡道,“不知道从哪里千金收来的,确实有点奇效,忍着吧,再喝五天。”
时翎发出一声哀叫。
然而一待她将病体残躯收拾好,更加打击的消息就随之到来。
谢凛要从北陆回来了。
时九迁说起这事的时候心情显而易见的好:“你之前不是还提起过他吗,你谢凛哥哥前几日就发了信说要回来看望一下你,想来就是这两日要到了。”
时九迁:“你那是什么表情?”
时翎:“大难临头,爹,能说我身受重伤还在昏迷吗?”
“这可不行,”时九迁摆手,“我已说了你刚从归月那边出师,他也是想回来看看你这一年学地如何呢。”
无论时翎再怎么抗拒,谢凛的归期已然近在眼前,她丧了一日后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无论如何未来还是要对上的,不如接这个机会好好探探底细。
翌日清早,谢凛抵达南明。
因是掌门亲自从人世带回又在此地生活了好些年的缘故,谢凛在南明的人缘还挺不错,当他从外进入正堂时,不仅时翎父女在场,还有好些个师兄妹以及曾教导过谢凛一段时间的二长老。
除此之外甚至连一向跟谢凛没有来往也几乎不出苍云阁的尘归月也到场了,这倒令时翎有些惊讶,然而当她上前同尘归月打招呼时,对方仅是抬眼看了一眼她,点头不答。
看上去不像心情多好的样子。
时翎将满腔的疑问暂且搁置,看向逆着晨光归来的墨衣少年。
和记忆中温润俊秀的模样相比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虽然笑意仍在,周身的气息已然沉稳了许多,身量也拔高不少。
她打量着谢凛,突然被喊了一声,才回过神打算依着时九迁的意思先客气一下打个招呼。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异变突生——
众人只见冷冽的银光从时翎腰间倏然飞出,长剑仿佛有了自主意识般不避不让地刺向远处的少年!
变故来得太突然,饶是谢凛也没有料想有这一出,他意欲向右闪避,却因着时机已过,仍是被回头剑刺中肩膀,血液当即流出,染湿大片衣衫!
谢凛抱着肩愕然看向剑的主人:“阿翎,怎么会……”
时翎此时脑中也一片空白,她对谢凛并无出手之心,这剑是自动攻击上去的!
然而该怎么辩解,在场有谁能信?
气氛正僵硬之时,一道雪白的人影轻地谁也没有事先察觉便落在时翎身前,宽大的衣袍将她身形完全挡去。
那人伸手,在座所有剑器都发出臣服的铮鸣,那柄回头剑被他自然而然地收回。
一身素衣的尘归月淡然开口:“阿翎还不懂事,刚学会御剑身上伤未好全控制不住随便刺的,别太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