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意料之外
周四晚上,妍妍独自在小院中踢皮球的时候,摔了一跤,不轻不重,但右手侧面磕破了,出了些血,在一个小姑娘的皮肤上,到底是看得让人心惊。周燮第一时间为她处理了伤口,但妹妹依旧哭闹不止,将创可贴撕开,伤口被指甲扣得更烂,疼痛便愈发严重,家里的水杯被她扔在了地上。
周燮拦不住,大晚上的,开了车,带着妹妹去了急诊。
妍妍在情绪失控的时候,三两个成年人都按不住她,但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却有格外的震慑力。她从小就恐惧医院里的消毒水味道。
她打了消炎针,枕在周燮的大腿上睡了一夜。
周燮不敢乱动,怕吵醒了妹妹她还是哭,他仰着头,就这么在医院的铁椅上休息了几个小时。
清晨不到六点的时候,他睁开眼睛,再也睡不着。
妍妍也十多分钟后迷迷糊糊地醒来,她揉揉眼睛,抬头看着周燮,嗓子哑得话音变得不清楚,“哥哥……我渴了。”
水杯已经空了,周燮忙道:“哥哥去给你接水。”他又想起上次和姜斐来医院时的场景,“再去给你买一袋牛奶。”
妍妍捂着自己的手,点点头。
她慢慢坐起来,周燮又问:“你是在这里等我,还是跟我一起去?”
“等你。”
妍妍扯了扯自己的裙角,不安地瞟着刚刚从眼前走过的护士。
周燮摸摸她的脑袋。
他买了牛奶,拜托老板给他热一热。老板早都认识了他,知道这个年轻男人有个生了病的妹妹,让他坐下等一等,自己去里面烧水。
老板又从柜台后面拿出一包拆开的烟盒,往周燮眼前一伸。
后者摆摆手。
“不抽啊?”老板自己咬着一根烟,“也是,抽烟不好——你找对象没?”
话题转化得太快,周燮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没摇头,但也没点头。
老板有些私心,他闲来无事时就喜欢跟这医院里的病人或是家属聊天。
人都是比较出来的,医院聚集起了不同来路的可怜人,许多人把角落的地铺当成家,看过他们,倒是不会生出优越感,只是向下比较后,觉得自己的日子还能继续往前咬牙走一走。
他又问:“上次那姑娘呢?你给人家买了两袋牛奶。”
周燮还是不说话。
“没什么关系啊?可惜了,你俩站一起——”老板竖起大拇指,“——真好看。”
周燮低下头,昨天抱住妍妍的时候,右手拇指被她扣出一道血印,半天过去了,伤口才震颤着疼痛。
他好像没有听见老板的话,只是在某一刻忽然抬起头,看着热气将烧水壶的锅盖顶起来。
牛奶热好了。
*
相隔十米,周燮便看见有几个男人坐在妹妹的对面。
妍妍一声不吭,缩在角落里,偶尔双目往四周搜寻,直到看见周燮的身影。
“哥哥!”
周燮三两步跑过去,一把抱起妹妹,向前看去。
蒋明洲抬起双手,往后靠着,“放松点儿,兄弟。”
——是他。
周燮攥紧拳头。
“太好了,看来你还没忘了我,那我就不做自我介绍了。”
周燮并未多看他第二眼,只是拉起妍妍的手,就要离开。
“哎,我们正跟你妹妹说话呢,急着走什么?”
蒋明洲再次开口,妍妍听他说这话,离开紧紧地抱住周燮的一只手臂。
蒋明洲“啧”了一声,冲着一边歪头,“小妹妹,你怕什么?咱们不是刚才聊得挺好?”
周燮让妍妍拿着牛奶,两人往外走。
蒋明洲站起身,倒是没有拦住他们的去路,“周燮,你妹妹上次在超市那事儿我可都知道了,我呢,这次也算是做好事,从我们蓟城找了个很有人脉的记者过来,特意为了你妹妹,等你们兄妹二人的事情报道出去,还怕没有好心人给你们捐够这辈子的医药费?”
周燮扫了一眼旁边戴着眼镜的男人,头一次露出一个近乎不屑一顾的神色,他单手挡着妍妍,摇摇头。
蒋明洲笑了,“你难道不想给你妹妹治病?你就放任她一辈子做个傻子,当着那么多的人面,说大小便失禁就失禁?你现在能护着她?等到你比她先死呢?”
周燮抖了一下。
这些他不是没有想过,但这病永远不能痊愈,他确实也没钱让妹妹得到更好的教育和治疗,可他能让妹妹靠自己的双手活下来。
他张了张嘴,艰难地发出两个音节。
蒋明洲不耐烦地挑着眉毛,“你说什么?”
周燮低沉地重复了一遍。
——让开。
蒋明洲退后一步,扭头说:“黄记者,您的采访稿都写好了吧?”
“写好了。”眼镜男人走近,“周先生,我们不如在门口早餐店聊几分钟?”
这边正商量着,身后的摄影机已经架了起来。
移动,聚焦,随后准确地对准了妍妍。
后者惊恐地躲在周燮的身后。
妍妍紧张的时候四肢都会变得僵硬,尤其是脖颈,呈现着并不舒适的角度。
镜头捕捉到了。
一个完美的镜头,适合作为吸引眼球的封面。
周燮抬起胳膊肘,虚虚挡着他们的来势汹汹。
他们侧身护着妍妍,想从另一边离开,黄记者却提高声音,“周先生!只占用您几分钟的时间,我们是带着善意的。”
停下脚步,周燮看见医院中不少人的视线落在他们兄妹二人身上。
但他们只是匆匆一瞥,很快跌入自己生活的苦痛中去。
他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抬手遮住镜头。
蒋明洲距离他大约两米。
“把手拿下来。”
周燮一动不动。
蒋明洲上前抓住他的手腕,“跟你说话呢,你是哑巴,难不成跟那女的认识了几天,也成聋子了?”
——聋子。
一个颇为尖锐的词语。
周燮没想到蒋明洲会这样形容姜斐。
他以为——他曾经安慰过自己,至少眼前这个人是喜欢她的。
“怎么?你心疼了?”
蒋明洲嗤笑,双眼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
他本以为周燮对于姜斐也不过是半真半假的。
“她不就是聋子吗?我说错了?”蒋明洲抬起头,看着周燮,“我现在好像终于知道姜斐为什么乐意待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了,你怜惜她的那点爱,她当成宝贝——因为就没有人爱过她……”
刺耳。
还是刺耳。
周燮的十指狠狠掐着自己的手心,他听到蒋明洲继续说——
“……你知道她的右耳是怎么聋的吗?是她亲妈死后,被她后妈打的,生生被打聋,一个富人家的女儿,没人带她去看病,就这么成残废了,你知道她爸回来发现女人一只耳朵听不见说什么吗?”
“——他说,聋了就聋了,以后不耽误结婚生孩子就行。”
蒋明洲说完,也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咬了咬后槽牙,“我说,这个亲爹也够狠的,但我们这个圈子就是这样,没人护着,就得受欺负,就得遭轻贱,不是我一个人,所有人在背后都把姜斐叫聋子——”他笑了笑,继续道:“——也就只有在你这里,她才是个娇小姐。”
“所以啊,兄弟,她也不过如此,实在犯不着……”
话未说完,被妍妍一声“哥哥”的尖叫打断。
蒋明洲被周燮一拳打在下颌上,牙齿间瞬间泛起了血腥味,他退后两步,狼狈地跌坐在椅子上。
这一拳下去,周燮全身还是在发抖着的。
他的脸色很难看,原本黝黑的皮肤烧成了近似深红,五官锋利,像是一把刚刚出鞘的刀。
“哎——哎!”
黄记者没能立刻反应过来,此刻才拦住他,厉声道:“你做什么!你怎么能随便打人?”
蒋明洲舌头咬烂了,他吐出一口血痰,正好落在周燮的鞋尖,深深吐气又呼气,然后才道:“报警,直接报警。”
*
姜斐坐在家门口等了一下午,也没等到隔壁家响起面包车苟延残喘的发动机声音。
说好傍晚一起去沙漠上的。
周燮爽约了。
她没有生气,只是在想,他们去哪里了。
他昨天说妍妍伤得不严重,按道理说,早上便该回来的。
姜斐终于忍不住,拨通了周燮的电话。
关机。
她把他给自己做的木凳一脚踢倒。
随后重新打。
听到“对方已关机”的提示后,压掉,再打。
好像打电话不是为了让对方接通,只是为了某种情绪的宣泄。
她妈当初刚去世的时候也是这样,姜斐抱着自己家里的座机,一遍又一遍地按下妈妈的手机号。
很多个月里,都是忙音。
直到半年后,有个女人淡淡地道了一声“喂”,姜斐那时候的右耳已经不大好使了,她愣了很长时间,才脆生生地喊道:“妈妈!”
那边沉默半晌,“我不是你妈妈……还有,请你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姜斐把周燮的板凳扶起来,坐在上面仰着头回忆曾经那些模糊的记忆。
忽然掌心中那个小巧的手机震动起声音。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姜斐不耐烦地挂断,重新给按下周燮的手机号。
如此反复多次。
那个陌生的号码似乎和她一样执着。
她终于接起来。
对方语调平平,“姜斐,你是在给周燮打电话吗?”
声音有些熟悉,姜斐一时半会儿才记起来,那是蒋明洲。
“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的?”
“周燮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给我背的。”
“他怎么跟你在一起?蒋明洲,你又搞什么鬼呢?”
蒋明洲哼声道:“我搞鬼?是这哑巴把我给打了。”
“周燮……打你了?你跟他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你让他自己跟你比划吧,现在他们家一大一小都在警察局呢,你如果不想让他们在这里住一晚上,就亲自过来。”